论文精粹|INFORMATION
贺来:超越“绝对”与“相对”的知性对立:哲学未来发展的重大主题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3-05-09 15:44  点击:4432


【内容提要】“绝对意识”与“相对意识”是哲学发展过程中一对深层的重大的理论矛盾,如果说 “绝对意识”构成了传统哲学的基本理论意识,那么,“相对意识”则构成了现代哲学 的一个重要理论意识,二者处于抽象的知性对立之中。超越“绝对”与“相对”的知性 对立,已成为哲学未来发展的重大课题。通过对人的现实生命的自觉觉解,将可以发现 超越这一知性对立的思想可能性,并推动哲学达到一种更高的理论自觉。
【摘 要 题】哲学总论
【关 键 词】绝对意识/相对意识/知性对立/传统形而上学/人的现实生命
【正 文】
    世纪之初,许多人在思考:哲学的未来发展将会呈现何种态势?我们认为,未来总是植 根于历史和现实,思想的历史和现实矛盾支配哲学未来的主题,并由此影响着哲学的未 来景观。因此,要理解哲学的未来发展,关键在于进入思想的历史,去考察其深层的内 在矛盾及其走向。本文将从“绝对”与“相对”这对基本矛盾出发,从一个侧面来思考 哲学的未来发展。
    在哲学发展史上,“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始终是一对基本矛盾,这一矛盾是如 此重要,以致有学者把一部哲学史概括为“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互动”的历史①(注: 参见《俞吾金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97页。)。如果说在整个传统哲学中,这 一矛盾尚不十分明显,那么,到现代哲学,这一矛盾已变得极为尖锐,如何理解和对待 这一矛盾,已成为困扰和制约哲学发展的中心问题之一。
        一、“绝对意识”——传统哲学基本的理论意识
    传统哲学在其漫长演化历史中,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思想主题,但在整个传统哲学 的发展过程之中,贯穿着一种大体一致的理论意识,即“绝对意识”,它包含两个最基 本的内容:一是它设定了一个终极的无限完美的“本质世界”来作为现实世界的替代物 ;二是它设定了一种绝对的超人的实体和力量作为达到这一终极目标的根据和保证,这 一实体或力量具有终极决定性和独断性,它是世界存在的根基和决定一切的力量。禀赋 这种“绝对意识”所形成的哲学形态便是黑格尔所称的“知性形而上学”,黑格尔认为 “思维的规定即是事物的基本规定,……认为抽象的孤立的思想概念即本身自足,可以 用来表达真理而有效准。这种形而上学大都以为只须用一些名词概念(谓词),便可得到 关于绝对的知识,它既没有考察知性概念的真正内容和价值,也没有考察纯用名言(谓 词),去说明绝对的形式是否妥当”②(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第95页。)。由此所造成的后果便是:“这种形而上学便成为独断论,……独断论则 坚持各分离的规定,当作固定的真理”①(注:黑格尔:《小逻辑》,第101页。)。
    传统哲学的这种“绝对意识”,表现在本体论上,体现为对终极存在的追究,表现在 知识论上,体现为对终极解释和终极存在的占有,表现在价值论上,体现为对价值上阿 基米德点的最后支撑的寻求,它要使我们站在生命的稳固的岩石上,在无常变幻的现象 之流中脚踏根基,一劳永逸地发现并直面生命的意义。这种“绝对意识”甚至还体现在 传统哲学本身的表达方式和表现形式上,那就是总要构造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企 图通过这种逻辑一贯的“体系”的构造,来囊括整个世界的所有真理,这种过度的“体 系意识”,正如阿道尔诺指出的:“一切断然的哲学——与显得不断然的怀疑论哲学相 对立——的一个共同命题是:哲学只能被当作一个体系来追求。体系、即一个使任何东 西概莫能外的总体的表现形式使思想绝对化,它反对思想的每一内容并在思想中蒸发掉 这些内容”②(注:阿道尔诺:《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
    可见,无论是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还是其外在表现形式,传统哲学都具有追求 并企图捕获“绝对”的特点。在漫长的历史发展史上,它沉浸于对这种无条件的基础主 义的迷恋之中,偏执于这种“根的神话”之中,“所谓根的神话认为,系谱之所以可以 说明,只是因为系谱终止于一种超自然的本源,而且只有在系谱终止于一种超自然本源 时,也就是说,只有在一种说明(此处指时序)基于——植根于——某种超自然的东西时 ,系谱才可以进行说明”③(注:施兰格:《哲学家和他的假面具》,社会科学文献出 版社1999年版,第48页。)。在此意义上,传统哲学可以形象地说成是一种迷恋于寻“ 根”的哲学。如果进行具体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传统哲学的“绝对意识”所寻之“ 根”,具有如下几个主要特点:
    第一,超验性。从古希腊哲学以来,超感性的实体世界始终被认为是真正实在的世界 ,与此相对照的感性世界只是现象的和非实在的世界。传统形而上学的核心部分无疑是 “本体同论”,而所谓“本体论”,“从其充分发展的形态看,它是把系词‘是’以及 分有‘所是’(或‘是者’)作为范畴,通过逻辑的方法构造出来的先验原理体系”④( 注: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寻求逻辑上绝对 的“先验性”原理,以解释和说明现实世界,是传统形而上学所寻之根的一个重要特点 。
    第二,至上性与一元性。超验的实体世界是“非时间”和“非语境”的,或者说,它 在根本上就是“反时间”的。实体世界能够超越历史的限制,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力 量。正如黑格尔所言:“实体的王国是无蔽的自在自为的真理。因此,人们可以说,它 的内容就是上帝的表述,上帝在其永恒的本质上先于自然和有限精神的创造而存在。” ⑤(注:黑格尔:《逻辑学》上卷,第108页。)可见,传统形而上学所寻求之“根”是 一元性和至上性的绝对存在。
    第三,普遍性和强制性。形而上学所寻之“根”作为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 ,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性和强制性,它对所有的人都具有公共的、无条件的约束 力,它代表着绝对普遍性的“天理”和“常道”,真理要么存在于不依赖于个体生活的 普遍的纯粹理性之中,要么存在于无论个体承受苦难还是死亡都将永恒常存的普遍精神 之中。因为这种普遍性,它对人们具有独断性的强制力,人们要么臣服于它,要么就听 任黑暗的魔鬼,用疯狂、用知识和道德上的晦暗混沌把自己裹缠起来,舍此人们别无选 择。
    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上述特性,罗蒂曾概括道:“自古希腊以来,西方思想一直在寻 找一套统一的观念……这套观念可被用于证明或批评个人行为和生活以及社会习俗和制 度,还可为人们提供一个进行个人道德思考和社会政治思考的框架。”⑥(注:罗蒂: 《哲学与自然之镜》,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页。)因此,传统哲学在根本上具有 准宗教和准神学的品格(海德格尔把它概括为“本体—逻辑—神学”,颇为精当),古希 腊的哲学家习惯于把自己所研究的最高对象称为“神”,近代哲学家也把自己所寻求的 最高理念称为“上帝”,黑格尔“那打破一切限制的纯粹的理性,就是上帝本身”⑦( 注:《黑格尔早期神学著作》,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81~82页。)的名言鲜明地体 现了这一点。诚然,他们所说的“神”并非完全的宗教含义,但它把自己所寻之“实体 ”、所寻之“根”神圣化的倾向是昭然若揭的,按照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说法,传 统文化实质是一种“神圣文化”,而传统形而上学正构成了这种“神圣文化”的核心, 追求“神圣形象”,把自己予以“神化”和“圣化”,这一点,构成了传统形而上学的 本质和思想内核。
    我们强调“绝对意识”构成了传统哲学的基本理论意识,这并非说传统哲学的一切流 派和一切哲学家都毫无例外地属于这一范畴,其间也间或夹杂着“非绝对意识”甚至“ 反绝对意识”的呼声,但是,从整体来看,“绝对意识”构成了传统哲学的主流和本质 倾向,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二、“相对意识”——现当代哲学重要的理论意识
    如果说“绝对意识”构成了传统哲学本质性的理论意识,那么,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 是,在现当代哲学中,这种“绝对意识”恰恰成为了批判和否定的焦点,一种与传统哲 学有着重大不同的理论意识笼罩于现当代哲学,这种意识可称为“相对意识”。
    概括而言,现当代西方哲学对“绝对意识”的消解和“相对意识”的突显主要有如下 几条道路。
    第一,从存在论的角度揭露传统哲学“绝对意识”的无根性和虚无性,从而彻底动摇 人们对于“绝对意识”的信念。
    尼采以一声“上帝死了”开启了现代哲学的大幕,他把自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以来 的对绝对“存在”和绝对“实体”的寻求视为哲学史上最大的骗局,因为这样一个“超 感觉”的先验的彼岸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惟一存在的世界是此岸的、感官的、“生成 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根本上是“权力意志”的产物。海德格尔高度肯定尼采所完成 的“形而上学的颠倒”,并进一步从基础存在论的立场出发,确认了“虚无主义”作为 传统哲学必然命运的意义:“虚无,在这里指的是,超越感觉的强制性世界之缺席”, “虚无主义,从其本质看来,乃是西方历史的基本运动……那些幻想与虚无主义无关的 人们也许最根本地推动了虚无主义”①(注: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 编,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页。),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形而上学对超感觉的、 先验的“在者”的寻求,乃是奠定在一个无根的沙滩之上,当传统哲学自以为为人类价 值奠基之时,其实质乃是在形塑一个一推就倒的虚假偶像,因此,海德格尔要借助现象 学方法,剥离覆盖在人身上的种种蒙蔽,使人无所隐藏地显现出来,赤裸裸地展示其存 在的实有性和真实性,而这种实有性和真实性所显露的其实正是人的“无家”性和“虚 无”性,人作为难逃一死的有限存在者,始终在虚无的悬临中展开自己的生存;至于萨 特,更是宣称自己为“无神论的存在主义”,抛弃了人和世界的一切先在“本质”,“ 存在先于本质”所许诺给人的“被注定”的“自由”,其实只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存在 主义的焦虑”。
    第二,从解释学的立场出发,以“解释学意识”消解传统哲学的“绝对意识”。
    “解释学意识”所直接针对的是传统哲学对于“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的期待以 及它企图把握世界“原义”这一根深蒂固的情结。贯注解释学意识,意味着无条件地承 诺:人的理性总是历史性的或处于某种特殊境遇中的理性,历史性和有限性构成了人的 理性乃至人的整个存在的内在本性。因此,人面对世界时的立场总是一个“有限”的而 不可能是一个“无限”的立场,立足于这种“有限性立场”,人对一切本文的理解必然 是“有限的”而不能是“无限的”,人们不可能超越理解者的历史性,不可能超越理解 者与理解对象之间的“历史间距”,而达到对传统哲学所许诺的那种“无限的绝对”的 把握。这表明,传统哲学的“绝对意识”在根本上建立在对人的历史性和有限性遗忘的 前提之上,它企图超越自己的传统,抹煞人的有限性和历史性,取消人与本文之间的历 史间距,去达到一个无成见的、上帝的位置,无异于抓着自己的头发使自己脱离地球, 因而是根本不可能的。
    很显然,与“绝对意识”相比,“解释学意识”是一种与之有着重大区别的哲学意识 ,贯彻后者,前者的僵硬、狂妄和专断将被一种在历史之河中不断开放自己的“流动意 识”所消融和取代:“绝对”所需的是人们去被动地予以“发现”、“确认”和“膜拜 ”,而“解释”所需的则是人们的“创造”和“参与”以及在此过程中的意义的“生成 ”。如果把传统哲学的“绝对意识”称为“根”的意识,那么,“解释学意识”就是一 种“束状”的发散性意识,“解释学不断地从事于发掘隐而不显的种种上下文关系,以 及没有加以对象化的(事实上是不可能对象化的)视野,因而解释学就成为古代怀疑论的 有意义的继承者。……每一种思想体系,在等待接受迟迟不开庭的普遍理性的审判团的 审判之前,已经能够认识到它们本身都是建立在一系列根深蒂固的预先假设(18世纪时 称为‘成见’)基础之上的,这种或那种文化及思想体系都不可能证明这些思想体系是 合理的,而不掉进恶性循环的圈子,因为这些文化和思想体系就是建立在这些‘成见’ 之上的”②(注:施兰格:《哲学家和他的假面具》,第30~31页。)。既然所有的解释 都是建立在“成见”的基础上,因而那种自诩能超越一切“成见”和“假设”的“根的 神话”也便随之坍塌。
    第三,通过摧毁和解构一切深度模式,把公共性和普遍性的价值和尺度完全平面化, 从而使一切基础主义的渴求和超越性的意向成为不可能。
    人们常用“语言学转向”来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个重大标志,而这一转向一个极端 的理论后果则是:既然语言并不再现世界,语言就是世界本身,语言的界限就是我们的 世界的界限,我们不能站在语言之外去谈论和认识这个世界,那么,“实在”就不是一 种现成的存在,而是由我们的语言所构成和创造出来的,那种超出语言去设定和追寻一 个绝对的、超验的世界的企图在根本上就是一种僭妄,所谓“绝对实体”、“终极存在 ”等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虚构。以德里达为例,他以能指的延异之流实现了本文意义的 无限延宕,他的名言是“文本之外无世界”、“世界即是本文”,脱离本文来设定所谓 的“世界”不过是“在场形而上学”的独断虚构,这样,“语言”与“实在”之间失去 了任何真实的联系,语词的“意义”只能在一个语言的网络中,在文本的上下文,即“ 互文”之间才能获得,也就是说,语词的意义只能存在于文本这一“无底棋盘”的游戏 之中,而这等于宣告了本原的、“绝对”的意义的死亡。
    除了以语言学转向为平台,还有许多哲学家从各不相同的侧面出发,展开对“绝对意 识”的摧毁,在最为激进的后现代哲学那里,“解构”、“颠覆”、“消解”、“终结 ”等成为了时尚的旗帜和徽章,在本体论问题上,它否认“本体”存在的可能性;在认 识论问题上,它们否认一切确定的、普遍的知识;在社会历史观上,它们否定历史的连 续性,而强调社会历史发展的非连续性、偶然性和非决定性;在人的自我认识上,它们 消解不变的、普遍的人性概念,否定人作为“主体”的合法性;在哲学观上,它们否认 哲学自古以来所奉行的“学科帝国主义”,宣告“哲学的终结”……。由这一切所导致 的逻辑后果便是:怎么都行,什么都有可能,人类共同遵循的、可公度的中心意义终结 了。
    如上三条道路表明,在现当代哲学中,传统哲学的“绝对意识”处于各种交叉火力的 猛烈轰击下,一种新的哲学意识,即“相对意识”日益凸显,如果说在第一条道路那里 ,这种“相对意识”尚不特别明显的话,那么,在第二条尤其是第三条道路那里,这种 意识显得愈来愈激烈了,甚至被极端化为“相对主义”。
        三、消解传统形而上学的独断和专制:现代“相对意识”的根本旨趣
    对于现当代哲学的“相对意识”,国内论著或以“虚无主义”、“主观主义”、“怀 疑主义”一笔带过,或视之为“危机时代的症候”而惟恐避之不及。我们认为,如果克 服情绪化的态度,那么就必须承认,它们并不缺乏思想的严肃,在种种偏激的言辞背后 ,蕴含着对哲学史上许多重大哲学问题深刻的理论回应。
    现代“相对意识”虽然涉及广泛的内容和话题,但它透露着一个根本的思想旨趣,那 就是消解和颠覆传统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方式,拆解和摧毁传统形而上学的独断和专制 。正是在对知性形而上学的消解和摧毁过程中,现代“相对意识”显示出了超越传统形 而上学的理论气质,提供了许多发人深思的理论见解。
    首先,它为哲学究竟应如何自我定位提供了重要见解,为我们思考哲学的未来发展提 供了新的灵感。哲学与其他学科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它总是需要为自己的存在合法性进 行自我辩护。在传统形而上学看来,哲学的合法性在于通过对超感性实体的一劳永逸的 捕获,为人们的生活,为人类所有文化样式提供最终基础和绝对原理。对此,现当代哲 学提出了强烈质疑,它指出,传统哲学的这种自我定位只能使哲学与人们的现实生活、 与人类的其他文化样式隔离开来,最终成为自我封闭的、被现实生活和其他具体文化样 式抛弃的“孤家寡人”,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相对主义宣告“哲学的终结”,要求哲 学从自我封闭的圈子中走出来,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人类的其他具体文化样式进行平 等而广泛的对话和融合,哲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应成为内在于人们的现实 生活与文化样式中一种具体而真实的力量。
    哲学沿袭已久的“王位”被废黜,从表面看哲学的地位似乎降低了,但如果换一种眼 光,就可发现,这样做其实并没有降低哲学的地位,而是解除了哲学本不应承担的重负 ,把它从以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封闭境地中解放了出来,使哲学更接近自 己的真实位置,并因此获得了比先前更广阔的存在和发展空间。从此出发,哲学就可以 不再受制于某种先验的、固定的表现形式,它将可以在更大的空间里,以不同的方式显 示自己的存在;哲学家再不是拥有超人慧目的预言家和说教者,它既可以成为关心人类 生存的“思者”(海德格尔),也可以成为“解释学的实践家”(罗蒂),还可以成为“谱 系学家”(福柯)……,哲学家的用武之地不但没有缩小,而是更丰富、更自由了。
    另外,在如何理解世界、理解人与世界关系上,现代“相对意识”也有颇值得重视之 处。
    追求绝对的确定性,是传统知性形而上学最高的理论抱负,现代“相对意识”拒斥这 种思维方式所具有的一元性、封闭性与独断性,它要求彻底终结这种思维方式,使其从 一元走向多元,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独断走向宽容,从单调走向杂色;它强调世界的本 质不是“同一性”,而是“差异性”,认识的目标也不是占有绝对真理,而是去确证“ 为我而存在”的“相对真理”,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求助于真善圆融的一元性价值,而是 根据自己生存境遇去选择和创造属于每个人的相对价值。
    不可否认,这样做的确包含着走向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危险,但也应看到,与一元 、封闭和独断的传统形而上学相比,“相对意识”所强调的多元、开放、杂色与流动的 思维方式,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人生存方式的重大变化,表达了现代人的生存 要求,因此,剔除其极端与偏颇的成分,它对于更新我们的思维方式,使我们的生活变 得更加宽容、更富有多样性将具有积极的启迪作用。
    当代相对主义在人的自我理解上也有不少值得重视的见解。如何认识人自己,始终是 哲学的重大主题。与传统知性形而上学相比,现代“相对意识”反对永恒的、超历史的 人性或人的本质,认为人是历史地被规定,是由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关系 建构而成的,强调人是一个“历史的现实,而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存 在”;它们反对把人理解为与他人、与历史传统、与自然等隔绝开来的自大的“超验主 体”,而是把人视为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非统一的、多元的存在”;它们反对对于人 类“进步”的盲目崇拜,而是要求确定理性的限度,反思和揭露那些使人失去人性的“ 权力关系”……,一句话,他们要求解除覆盖在人身上的层层“遮蔽”,恢复人所具有 的相对的、多元的、矛盾的面目,以重新理解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
    显然,当它宣告“人之死”时,的确暴露了其偏激与极端之处,但它拒斥以往哲学简 单而独断的形而上学态度,要求从多方面、多角度去显示人的复杂形象,对于今天人们 的自我理解来说,无疑是具有重要启示意义的。
    所有这些,都是现代“相对意识”通过对传统知性形而上学独断和僵化的批判所显现 出来的思想见解,从它们那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根本的思想旨趣,那就是消解以 实体本体论为核心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独断性、绝对性与抽象性,宣告作为客观知识形态 的旧哲学的终结,破除哲学对自身的基础主义和学科帝国主义的“自恋”和迷信。不容 否认,这些见解是值得高度重视的。
        四、寻求超越“绝对”与“相对”知性对立的途径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十分清楚地看到,“绝对意识”和“相对意识”的矛盾,已经成 为了现当代哲学发展进程中一个中心性的理论矛盾,是哲学进一步发展不可回避、必须 面对并予以解决的一个重大课题。
    要克服“绝对”与“相对”的矛盾,一个基本前提在于找到理解这一矛盾的参照系, 我们认为,这一参照系不是别的,正是人独特的生命存在本性。在我们看来,人本体性 的生命存在是一个追求生命的“确定性”,同时又不断地否定这种“确定性”并达至“ 不确定性”,然后又在“不确定性”的基础上重新追求“确定性”的不断交替的过程, 确定性——不确定性——确定性——不确定性……,这一永无终结的循环构成了人的生 命活动的辩证节奏和旋律。正是在对人的生命存在的这一辩证运动的理解中,蕴藏着超 越“绝对”和“相对”知性对立的思想可能性。
    具体而言,可以把人的生命活动的这种辩证节奏分解为三个基本“原则”:
    (1)人的生命存在的“确定性原则”。即人的生命总是寻求一种内在的秩序和稳定性, 寻求一种确定性的、可归宿于其中的精神家园和统一性原理,在其中他能克服精神上的 不安定感,摆脱“笛卡尔式的焦虑”,以达到一个稳固的“阿基米德点”,立足于这一 阿基米德点,人们即可以获得一种固定的、永恒的限制,借助于这一固定、永恒的限制 ,人们即可脚踏根基,把握生命的意义。就此而言,寻求确定性是人的生命存在的重要 特质。
    (2)人的生命存在的“不确定性原则”。人的生命一旦实现“确定性”并获得这种安全 感之后,又会逐渐不满足于这种绝对的、现成的“确定性”,他会觉得这种“确定性” 对他的生命自由构成了束缚,觉得这种“阿基米德点”对他的未来发展构成羁绊,于是 ,人的生命又内在地要求超越这种“确定性”,去享受从中超拔出来的“自由感”和“ 解放感”,在此意义上,“不确定性”构成了人的生命的又一重要环节。
    (3)人的生命存在的“辩证原则”。从绝对的“确定性”中超越出来,获得“自由”和 “解放”之后,人们又不满足于这种悬空的无着落状态,它希望“逃避自由”,去寻求 一种新的“确定性”。无疑,这种新的确定性与最初的确定性相比,已有着重大的不同 ,它是经历了“否定之否定”之后的确定性,包含着前面两个环节的积极内容,因而是 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所实现的“确定性”。但是,人的生命活动和发展的永无终结性, 决定了这一新的“确定性”并非人的生命的最终归宿,人还会进一步提出超越这种确定 性、实现“不确定性”的新的要求,确定性——不确定性——新的确定性——新的不确 定性……人的生命就是在这种循环和交替运动中不断地走向成熟和强大。人的生命活动 的这一原则,我们可以称之为人的生命的“辩证原则”。
    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出,对“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追求构成了人的生命两个不可 分割的内在环节。“确定性”对于人的生命存在来说,相当于“秩序性”、“安全性” 和“守成性”,“不确定性”对于人的生命存在来说,相当于“自由性”、“否定性” 和“超越性”。前者是人的生命的静态特征,后者是人的生命的动态特征,人的生命存 在就是这种秩序性和否定性、守成性和超越性、固有性和自由性、静态和动态的辩证统 一体。
    人的生命存在和生命活动的这种特点,为理解“绝对”与“相对”的关系提供了深层 的依据。
    以这种理解为基础,传统形而上学极端的“绝对意识”所表现的正是人追求确定的“ 阿基米德点”的生命本性,它所精心构造的种种“根的神话”所表达的实质是人们对可 阻止解释无穷后退、可提供安身立命的生命基础的追求。在此意义上,传统哲学的“绝 对意识”所表达的是人的生命存在本性的深层需要,因而包含着深刻的合理内核。但是 ,传统形而上学的这种追求绝对的、最高的确定性的“自然倾向”一开始就蕴含着两个 基本矛盾:其一,它试图通过对绝对确定的、可阻止解释无穷后退的最高支撑点的寻求 ,来为人的生命安置一个一劳永逸的心理母体,然而人类的历史发展却总是不断地向这 种最高支撑点提出挑战,动摇这一最高支撑点的权威性和有效性,这就是最高确定性与 历史发展的矛盾;其二,哲学寻求最高的、绝对的确定性来作为判断、解释和评价一切 的最高权威和最后根据,这实质上就是以自身为根据,从而造成自身无法摆脱的解释循 环,这就是传统形而上学在本体论上的自我矛盾①(注:参见孙正聿《哲学通论》,辽 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页。)。这两个基本矛盾,归结为一点,那就是它在寻求 确定性的同时,却遗忘了生命存在的另一重要原则,即“不确定性原则”,正是这一点 ,使得这种绝对确定性潜存着与人的现实生命相敌对的危险,并最终沦为人的生命中不 能承受的抽象和僵化的教条。
    在此意义上,现代“相对意识”作为对传统“绝对意识”的叛逆,在实质上正是对僵 化的“绝对确定性”的抗议和控诉,它根植于人生命的“不确定性原则”,是人反抗僵 化教条的束缚、追求自由的生命本性的理论表现,表达着拒斥僵化和独断的、与人相敌 对的超人实体和绝对权威的羁绊、寻求个人自由空间的深切渴望。就此而言,它无疑具 有深刻的合理性。但当它这样做时,却把“相对意识”当成了哲学的最高旨趣,这样, 它又遗忘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则,即“确定性原则”,“不确定性原 则”倘若缺少“确定性原则”来予以平衡,就必然最终使哲学沦为一种“流浪的思维” 而无所凭依,人的生命于是也便成为随机性的、无根基的偶然性存在。
    上述分析说明:传统哲学极端的“绝对意识”和现当代哲学极端的“相对意识”并非 互不相容的两极,它们完全可以以人的生命活动为基础,实现“从两极到中介”的辩证 和解。立足于对人的生命存在辩证本性的自觉理解,那种追求绝对确定性、相信可把一 切差异统一于某种终极存在之中,从而束缚人的自由的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观念无疑应 该被抛弃。在这一点上,应该充分肯定并吸收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对传统形而上学 的绝对主义的批判成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使之无限地发展为主观任意性和空疏的自 由,而是应该承认追求确定性的超越性的形而上关怀所具有的合法性,从而避免陷入“ 倘若无法获得绝对,那么什么都行”的无政府状态。就此而言,传统哲学的理论旨趣所 包含的合理因素应该得到充分的重视。这种立场,是一种超越于“绝对”与“相对”二 元对立之外的第三种立场,姑且称为“人的现实生命存在的立场”。
    通过对人现实生命存在的辩证觉解,我们为理解“绝对”与“相对”的矛盾提供了一 个思想参照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为超越二者的知性对立提供现成的答案,要做到 这一点,还需要人们具体、艰苦的理论创造。它的意义在于清楚地昭示人们:超越“绝 对”与“相对”这种“你死我活”的“不得分的游戏”,达到一种更高的理论自觉,必 将成为哲学未来发展一个十分重大的主题。
    
    
    

文献数据中心|DATA CENTER

© 2009-2024 吉林大学理论法学研究中心版权所有 请勿侵权 吉ICP备06002985号-2

地址:中国吉林省长春市前进大街2699号吉林大学理论法学研究中心 邮编:130012 电话:0431-85166329 Power by leey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