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典是法学学科体系化的载体,也是法学学科进行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建设的前提。对中国刑事法治建设而言,法典化是基础性工程。新中国首部刑法典颁行于1979年,它的诞生标志着刑事犯罪由依靠政策治理走向依靠法律治理的新时代。现行《刑法》颁行于1997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具完备性、系统性和时代性的刑法典。受社会转型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的深刻变革之影响,刑法日益积极地参与社会治理,并由此进入了立法活性化时代。自现行《刑法》颁行以来,最高立法机关先后通过十一部刑法修正案,对《刑法》总则与分则进行较大幅度修改,最高司法机关制定了数量庞大的司法解释,对《刑法》作出直接或间接的续造性补充,长期累积的修改与补充也对《刑法》的体系性与科学性形成挑战。在《民法典》颁布实施的推动之下,当下我国立法进入法典化时代,《刑法》既面临着来自社会的形式上“称典”的呼声,也面临着实质上如何再法典化的问题。“在那些有法典传统的国家,人们可以期待并实现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的法典化。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再法典化’(Re-codification)。”
一、现代化进程中的刑法典解体危机
我国现行《刑法》在颁布之时,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科学的统一刑法典。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以及大陆法系与英美法系的立法、学说与判例的大规模引入,我国本土刑法观念与刑事法制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渗透,《刑法》不得不频繁修改其内容,以适应社会治理的客观需要。这一过程的循环往复,预示着《刑法》的核心内容正在被逐渐边缘化,刑法典面临着实质上丧失其典范性、统一性与科学性的解体危机。
(一)修补式立法与“典范不彰”的刑法
刑法典之所以被称为“典”,在于其乃是刑事法治精髓之集大成,在形式和实质上都具备了典范性特征。这里将“典”解释为典范,属于刑法语境中的目的解释,对其同时可以进行类比解释。例如,字典与查字典的说法,字典属于字的源泉,而刑法典则应当是刑法条文的源泉,于是,其在典范性上的首要特征应该是全面和准确。“‘典范性’是法典编纂的总体气质……立法者需尽量用逻辑清晰、层次分明的质料准确地表达文本的内容,并按照体系性思维,将所有的法律文本安置在协调统一的秩序中,形成一个价值融贯和规则联结的整体。”
21世纪以来,我国的犯罪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犯罪风险的泛在化、犯罪空间的网络化、犯罪手段的高科技化、犯罪类型的法定犯化,都对刑事法治提出了更高要求。与之伴随的是刑事立法的活跃化。现行《刑法》颁布仅26年,立法机关已经制定了十一部刑法修正案。刑法修正的主流趋势是犯罪化,即增设新罪与扩容旧罪。频繁的立法修改与补充,既凸显了在现代社会治理中刑法的预防功能正被全面激活,也触动了刑法典的微观结构与功能基础,有损刑法的典范性。
从形式上看,立法的频繁修补破坏了刑法典微观结构的协调性。规则是法的基本单元与存在形式,法典化的前提是编纂有效的行为规则体系。藉此,“人民会更进一步接受这些规则,把它们视为共同的行为标准,并承认众人都有义务加以遵守,甚至把这个服从的义务追溯至更上位的遵守宪法的义务”。
第一,罪的关系不协调,表现为故意犯与过失犯、危险犯与结果犯被规定在同一条文之中。现行《刑法》制定之时,基于不同罪名关系的协调性考量,立法者将故意犯与过失犯、危险犯与结果犯规定在不同条文之中。然而,《刑法》修改之后,为了保持条文总数不变,许多条文出现了同时包含故意犯与过失犯、危险犯与结果犯的情况。例如,《刑法》第133条交通肇事罪是过失的结果犯,第133条之一危险驾驶罪是故意的危险犯,两者的行为方式与适用规则均存在实质差异,本不应被放在同一条文之中。
第二,量刑规则不协调,即新罪与旧罪在法定刑配置上存在逻辑冲突。例如,《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设的第142条之一妨害药品管理秩序罪,其被放在第142条生产、销售劣药罪之后,后者的行为性质及危害性明显更重,但事实上,两罪基本犯与加重犯的法定刑配置明显不协调。具体而言,前者的基本犯比后者的基本犯更为严重,但就结果加重犯或情节加重犯而言,后者反而比前者更轻。
第三,制造重复性立法,表现为立法新增犯罪只是对旧罪的具体化,实质上已为旧罪所包容。例如,《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设的第293条之一催收非法债务罪,即属于重复性立法,其所规定的三种行为类型完全为寻衅滋事罪所包容。从本质上看,催收非法债务罪是在催收非法债务的语境下,从寻衅滋事罪这一抽象规范中分离出的更为具体的规范,以此增设新罪。重复性立法表面上似乎只增加了规范数量而没有改变规范总容量,但它使法条关系更加混乱,由此引发法律规范冲突以及法律适用障碍等一系列问题。
第四,条文之间内容不协调,有的刑法条文“一拖几”,有的刑法条文则“空无一文”,即“有条无文”,有的罪名则是“有文无条”。现行《刑法》经过刑法修正案这类修订形式的多次修订,导致有的条文下面不断被增设新的款项。比如在《刑法》第133条交通肇事罪之后,《刑法修正案(八)》增设了第133条之一危险驾驶罪,《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设了第133条之二妨害安全驾驶罪,整个第133条实际上共有三个条文,共计473字。然而,有的刑法条文却有条无文,比如《刑法》第199条,该条先后经过了《刑法修正案(八)》《刑法修正案(九)》两次修订,其条文内容从被部分删除到被彻底删除,目前该条文是“空无一文”,有条文序号,但是没有任何文字规定或者具体内容。现行《刑法》还存在有的罪名“有文无条”的现象。1998年12月29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惩治骗购外汇、逃汇和非法买卖外汇犯罪的决定》增设骗购外汇罪,由于该罪是由单行刑法规定的,以至于该罪迄今为止在《刑法》中一直没有对应的具体条文。巨型条文、空头条文以及有文无条现象共同存在于同一部刑法典内部,充分体现了立法技术的缺陷以及条文内容之间的不协调,也说明了再法典化的迫切性。
从实质上看,在理论准备不充足的情况下修改刑法,损害了刑法典的功能性。制定一部有强大生命力的法典,应当做好充足的理论准备,“立法者事先就必须对有待规范的生活关系、对现存的规范可能性、对即将制定的规范所要加入的那个规范的整体、对即将制定的这一部分规范必然施加于其他规范领域的影响进行仔细的思考和权衡”,
(二)续造型司法与“体系分化”的刑法
我国刑法奉行成文法主义,因此,最高司法机关所制定的司法解释和作出的司法裁判都必须以成文法为依据,不能创设新规则。换言之,我国刑法天然排斥英美法系的续造型司法,法官的“判决选择和论证选择”应当受到刑法典及其规则的约束,“法典化的法律体系将强化这种约束,并使法律成为约束法官的因素”。
然而,受刑法规定自身不完善以及英美法系的影响,我国最高司法机关的司法解释早已突破了解释的极限,其名为解释实为创设新规则。在司法实践中,最高司法机关所创立的案例指导制度,以及从总则指导到分则适用的司法解释,都在实际上产生了补充刑法典内容的作用。补充即续造,是在立法规定不完善的前提下,为了完善立法而创设新规则。例如,2000年11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5条第2款规定:“交通肇事后,单位主管人员、机动车辆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车人指使肇事人逃逸,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以交通肇事罪的共犯论处。”交通肇事罪是过失犯,教唆他人逃逸的行为构成共犯的潜在含义是两个过失行为也可以成立共同犯罪,这与《刑法》第25条关于共同犯罪只能由两个故意行为构成的规定相抵触。再如,2017年5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侵犯公民个人信息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2条规定:“违反法律、行政法规、部门规章有关公民个人信息保护的规定的,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一规定的‘违反国家有关规定’。”这与《刑法》第96条关于国家规定的制定主体仅限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务委员会和国务院的规定相冲突。以上做法,与英美法系中法官或法院作为立法者的续造型司法同质,
在最高司法机关主导下,诸多司法解释汇聚在一起,等同于在刑法典之外创造了一个独立的“副法体系”,破坏了刑法典的统一性。统一是法典化的内核与优势,在特殊的国势民情时代,能否制定统一的法典甚至关乎法治事业的成败。法律的不统一,或“在一国之中实行无数的特别法”,会“导致不公,产生不和谐”,
现行刑法典中累积着的为数不少的病理性法条,主要有两类:具有重复性特征的注意规定与有碍公正的口袋罪条文。
刑法典有大量的注意规定,即《刑法》第156条关于走私共犯的规定,第287条关于利用计算机实施犯罪的提示性规定,第310条第2款关于窝藏、包庇罪共犯的规定,第382条关于第3款贪污罪共犯的规定,等等。注意规定本质上属于赘文即重复性立法,即使刑法中没有该规定,也不影响定罪量刑。例如,《刑法》第156条规定:“与走私罪犯通谋,为其提供贷款、资金、帐号、发票、证明,或者为其提供运输、保管、邮寄或者其他方便的,以走私罪的共犯论处。”在走私犯罪情境下,为走私罪犯提供贷款、资金、帐号、发票、证明,为其提供运输、保管、邮寄或其他方便的,属于典型的帮助行为,依照《刑法》总则关于共犯的规定也能得出同样的结论,无需分则条文再作重复规定。因此,刑法理论认为,注意规定的唯一正面功能是“在刑法已作基本规定的前提下,提示司法工作人员注意、以免忽略的规定”。
即使认为注意规定具有提示功能,也应认识到,注意规定毕竟是重复性规定,对《刑法》中的注意规定一定要节制使用,不应任其在刑法典中越来越多。虽然从表面上看,注意规定似乎只是有违立法经济性,但实质上,它在条文解释上容易引起疑义与误导。例如,《刑法》第238条第2款后半段规定,非法拘禁“使用暴力致人伤残、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定罪处罚”。对此,有的判决认为其属于注意规定,
口袋罪是《刑法》中的另一类病理性条文,事实上难以规避,因为删除这类条文会使《刑法》产生漏洞,但若置之不理,同样可能造成定性与量刑的不公正。由流氓罪分解而来的《刑法》第293条寻衅滋事罪,由投机倒把罪分解而来的《刑法》第225条非法经营罪,以及《刑法》第114条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是典型的传统口袋罪。随着旧罪扩容与新罪增设,《刑法》第276条破坏生产经营罪、第286条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第287条之一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第287条之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等新型口袋罪相继出现。这些犯罪要么罪状不明确,要么兜底条款被无节制扩张,最终影响司法的公正性。客观地说,口袋罪既有必要的成分又有不合理的内容,既不能直接删除,也不能置之不理。可行的方案是,对口袋罪进行合理优化与科学改造。据此,未来我国刑事立法应当继续分解口袋罪以明确犯罪的边界,防止其在司法实践中被滥用。
总之,刑法典颁布至今二十多年,由于修补式立法、续造型司法以及病理性法条等因素的共同影响,已经难以有效维持其典范性、统一性与科学性。刑法典中的问题累积达到一定程度,意味着以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对《刑法》进行局部修改的边际效益已经不大。这既意味着刑法典的自身发展逐步陷入了瓶颈,也为刑法典迎来了从整体上进行再法典化的契机。
二、刑法再法典化的模式选择:一元模式再坚守
刑法的再法典化既有守成之意,又有更新之维,是在现有刑法典的基础上,响应社会新事态的更新与完善。面对现代化进程中的刑法典解体危机,刑法的再法典化是为了重构其典范性、统一性与科学性。这首先涉及到路径的选择,即我国刑法的再法典化究竟是应当选择多元刑法模式还是继续坚守一元刑法典模式?
(一)解法典化语境下的多元刑法模式及其批判
所谓解法典化(Decodification),意指层出不穷的例外规则(leggeeccezionale)聚拢形成特别法,特别法又经过长期变换聚合为稳定的、自主的规范体系或“微观系统”。它们先是与规定在法典中的内容分庭抗礼,“在一个冲突的阶段之后将进入一个确定的取得优势的阶段,最终完全取而代之”。最终,特别法“抽空了法典法体制的内容,表达出具有相当普遍的重要性的原则”,它们所组成的“微观系统”占据中心地位,法典仅“起着剩余法(dirittoresiduale)作用,调整一些特殊规范不调整的情形”。
首先,多元刑法模式认为应当在刑法典之外设立行政刑法,但在刑法典之外设立行政刑法会使得刑法与前置法之间的关系更为混乱,不利于维护法秩序的统一性。多元刑法模式认为,应当将法定犯从刑法中剥离,组合形成行政刑法,以解决法典化“二次找法”的困境。“从立法论上讲,如果我国以后也采取自然犯与法定犯分散立法的体例,那么上述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实践经验表明,将刑法中的法定犯移至前置法中,先形成特别刑法,再组合为行政刑法,可能导致行政机关成为事实上的法官。“法定犯的双重责任特征,既因其鲜明的‘跨界性’而具备了理论乃至学科上的独立可能性,却也因为行政与刑事的交叉重叠、犬牙交错,而带来了司法实务中的一系列难题。”
有学者提出,一切剥夺人身自由的手段实质上都是刑罚,故应当将行政处罚法中的行政拘留纳入刑法体系。
其次,多元刑法模式主张大量增设轻罪,以最大限度激活刑法的预防功能,但这将冲淡刑事法治国色彩。在刑法之外增设轻罪,是实现刑法“多元化”的重要路径。“进入 21 世纪以来,刑事立法显示出将犯罪化置于传统犯罪结果(法益侵害、危险)之前的倾向,即处罚的早期化。”
过多增设轻罪而构建的预防刑法体系,与我国刑事政策的演变逻辑相冲突。我国传统法文化对犯罪认定持慎重姿态,认为只有具有严重社会危害性的行为才能被认定为刑事犯罪,与之相应的犯罪制裁后果也最为严厉。在这种罪感文化影响下,我国刑事政策经历了从“严打”到宽严相济的发展历程。宽严相济刑事政策在刑事司法领域的最新表现是少捕少诉慎押,即对于犯罪轻微的行为人,依法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诉的不诉。这表明,我国刑事司法对轻罪的处理采取较为审慎的态度。虽然社会发展变迁促进了刑事立法活跃化,但是,现代刑法以集体法益的扩张为通道推进犯罪化,并进一步通过轻罪立法降低入罪标准,使得法益保护原则陷入虚空。基于刑法规制的“犯罪系严重危害社会行为”的犯罪化基本立场,我国刑法应在坚持一元刑法典模式下审慎对待轻罪立法,能“释”法、“改”法的,绝不轻易“立”轻罪。换言之,在“立改释”三者关系中,“立”即增设轻罪应位于最后序列。而且,即使出于社会发展需求增设轻罪,也必须实质判断其正当性与必要性。
最后,多元刑法模式不符合我国法典化传统与“大国法治”的中国国情。虽然在制定法典时人们可以借鉴国内外已有的法典,但是,对于任何国家法典的编纂来说,“法律的精神与民族法治的实践同为一体”,“法典编纂过程中融入本土性法治实践中的经验”,法典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国具有深厚的法典化历史传统。战国时期出现的首部法典《法经》,开启了我国古代法典化之路,法典模式自此成为历朝历代法制构建的主要方式。延绵不绝的法典化运动,产生了诸多富有时代特色的法典。先后有《秦律》《九章律》《新律》《泰始律》《唐律疏议》《宋刑统》《大明律》《大清律例》等等,其中不乏高水平的法典。例如,中国古代法典化的“代表作《唐律疏议》的法典化水平已经达到了当时世界最高的境界”,就立法技术而言,“即使当时东罗马帝国编纂的国法大全,也是无法相比的”。
小国法治重精细,大国法治重统一。中国最重要的一个基本国情是:中国是一个大国,各地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
放弃统一刑法典而转向多元刑法模式,不仅在我国法典化进程中被证明是错误的,在立法技术层面也值得质疑。影响法典化模式的考量因素除了价值考量之外主要是技术考量。
(二)法系融合与一元刑法典模式再坚守
我国刑法应当坚守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所确立的一元刑法典模式,这种坚守当然不能排斥德日刑法与英美刑法的立法、学说与判例中的合理内核。应当立足于我国本土法治,以兼收并蓄的姿态主动迎接法系融合大势,构建统一刑法典。为此,应当处理好三组关系:一是刑法典与其修改方式的关系;二是刑法典与司法解释的关系;三是刑法典与其他部门法的关系。
首先,我国应该完全放弃单行刑法与附属刑法的修法方式,继续采取单一刑法修正案的模式。
采取什么样的修改方式,决定了再法典化后的刑法典以何种方式面向未来。我国应当巩固刑法典的统一性与中国特色。各国刑法修改的方式主要有三种,即颁布单行刑法、附属刑法与刑法修正案。应当说,每种修改方式各有利弊,没有最优方案,只有较优选择。哪种方式或者哪几种组合方式更合理,必须结合我国国情来判断。单一刑法修正案模式契合一元刑法典的修改,是我国目前应当坚守的刑法修改方式。从表面上看,刑法典、单行刑法、附属刑法共存的格局似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刑法修正案的数量,使刑法分则看上去更加轻盈简练;然而,事实上,与单行刑法、附属刑法相比,刑法修正案模式最为精简,相反,在刑法之外制定单行刑法和附属刑法,其实更容易造成刑法罪名膨胀。日本的大量犯罪被规定在特别刑法、行政法和经济法当中,
其次,在重新考虑刑事立法与刑事司法解释关系的基础之上,应杜绝司法解释对刑法典的割裂。
在刑法典的再法典化过程中,必须在法系融合的背景下重新思考刑事立法与司法解释之间的关系。刑法理论一般认为,司法解释只是对刑法的解释,不能创设新规则。但不可否认,部分司法解释续造立法的现象具有一定合理性。例如,2000年6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贪污、职务侵占案件如何认定共同犯罪几个问题的解释》对“共犯与身份”问题作出了规定,明确了无身份者与国家工作人员、无身份者与单位工作人员以及单位工作人员与国家工作人员通谋时的定罪处罚规则。刑法典没有规定身份犯之共犯,但在司法实践中,在有身份者与无身份者或两个不同身份者通谋实施共同犯罪时,对于究竟如何选择罪名和确定责任(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亟需形成类型化参考。司法解释通过总结裁判经验,对身份犯之共犯的定性与归责作出规定,有助于保障裁判的统一性。已经形成的、合理的造法性司法解释,应当在刑法再法典化的过程中被吸收,因为再法典化是实质的立法活动,是对既有立法的修改和完善,可以利用立法之前已经形成的一切资料,包括“法律的实际运作状况及累积的经验”,
当刑法再法典化完成之后,应当排斥司法解释续造立法,对应当补充的立法,应交由刑法修正案作出。在成文法国家,允许司法解释造法可能导致法律被按照司法机关的习惯、类案的处理需求以及变动的刑事政策等随意解释,违反了罪刑法定原则的形式侧面要求。当前,最高司法机关作出的司法解释主要涵括三种类型:一是当刑法典规定不合理时,通过司法解释使之更为合理。这实质上属于修改立法,应当被禁止。二是当刑法没有规定时,通过司法解释作出新规定。这实质上属于补充立法,应当被禁止。三是当刑法作出规定,但规定不明确,或法律关系被遮蔽时,需要进一步明确法条的真实含义,这类以刑法典规定为基础的司法解释才应当被允许。因此,刑法再法典化后,修改或补充立法的任务交由刑法修正案,司法解释仅能阐释刑法典的含义,两者泾渭分明、互不侵越。
最后,坚守一元刑法典模式,应参酌前置法变动,适时修改刑法以保障整体法秩序的统一性。
刑法作为其他部门法的保障法,对应《公司法》《专利法》《商标法》《著作权法》《行政处罚法》等特别法,都规定了相应的犯罪条文。刑法中的罪名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前置法条文直接或间接关联。前置法与刑法协同共治,构建起了法益保护的一体化屏障。法秩序统一的重要体现是刑法与民法、行政法等其他部门法的协同性,刑法所固有的违法性应以承认刑法与其他部门法协同一体为前提。
基于法秩序统一性原理,既然刑法的重要任务在于保障前置法实施,那么当前置法发生变动,并且这种变动足以影响定罪量刑时,刑法中的相关规定宜适时作出调整。例如,2020年11月11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修改《著作权法》,将“电影作品和以类似摄制电影的方法创作的作品”的表述修改为“视听作品”,将网络短视频、自媒体文章等纳入保护范围。与之相适应,《刑法修正案(十一)》修改《刑法》第217条侵犯著作权罪,对应调整了本罪的成立范围,实现了《刑法》与《著作权法》的有效衔接。坚守一元刑法典模式,应当以刑法和前置法有序衔接、协同一体为前提,避免刑法与前置法在基本概念、保护范围以及行为定性等问题上产生冲突。否则,直接适用刑法将与参考前置法后再适用刑法所得出的处理结论不一致,这既是法秩序不统一的体现,也会在实质上割裂刑法典,使刑法陷入“首鼠两端”的谬误之中。
来源:《法制与社会发展》(本文为文章摘录版,如需引用,参阅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