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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云云:阅读的德性——读施特劳斯《论僭政》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13-01-05 10:41  点击:3381

所有卓越的事物都是艰深的,一如它们是稀罕的那样。

                                                                                     ——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             


    在以前的法学书籍阅读中,内心总有一种不满足:学习到的似乎不过是些技术性、程序性的知识,即便有涉及到价值判断的陈述,却或者含糊其辞,或者断然给出定论。这更增加了我对现实的困惑。我们法律人致力于法治,法律的目标是正义,但正义是什么?现代民主政制追求的是个人的自由与平等,但自由与平等忽视有能力与无能力之间的区分,无视知识与意见的差别。它们如果是人类追求的目标,但也是对人类弱点和激情的让步。自由和平等到底在人类的目标序列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一、这样一本书

     带着种种的疑问,我把目光转向政治哲学领域,浅尝辄止地接触到了法国的科耶夫,德国的施米特,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借助于他们以及解读他们的人,我似乎稍微明白些政治事务的性质。但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如此这样是好还是坏;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又如何去做。

    对施特劳斯的《论僭政》1 ,我尽力摆脱"草率"地阅读了近十遍,虽然依旧没有找寻到多少答案,甚至没有发现太多他故意未加说明的东西,我却越发确信在这里有真知。确信来自于他阅读的德性。他带着尊敬和开放的心态阅读,摆脱了自己以及同时代人的偏见,由此他更接近具体和真实。他的阅读是为了学习。

    不得不惊叹于施特劳斯如此的阅读德性。不知道他是在多少遍的精细阅读后,又联系对色诺芬和柏拉图其他作品的深入理解(这又是在几十遍的精细阅读之后!),写出了《论僭政》。它是对色诺芬所著的、在叙拉古的僭主希耶罗和智慧的诗人西蒙尼德之间一个短篇对话--《希耶罗或僭政》的注疏性解读,这对话涉及到僭主的负担和如何减轻这些负担。

    这样一个在很多哲学大家看上去都十分平淡无奇、只是"有点意思"的短篇对话,却被他解读出中国古典乐曲《十面埋伏》才有的节奏与内容。经由他,我们看到两个人物在刚开始时"文雅"的试探,希耶罗心虚的傲慢,西蒙尼德伪装的谦和;希耶罗基于要在对话中获胜、表现优越的欲念,盲目而急促地撞向自己的沮丧。而西蒙尼德则只是用一个"笑"、一长时间缄默和三段冷静的句子,悠然地坐在目的地,等待已准备好的失败;在对话的最后,西蒙尼德推心置腹地抚慰了被惊扰的"统治者",而从谈话中学到东西的"老于罪恶"、"好战光荣"希腊僭主,竟然"只是默默地倾听一阕德性的迷人歌曲"。

    色诺芬的西蒙尼德通过自己的谈话技艺而显示出他是个智者,施特劳斯则经由对色诺芬被"隐藏"智慧的解读、细节的挖掘和人性的理解,展现了哲人的智慧。


二、一位仔细的读者

    《希耶罗或僭政》几乎完全是由两个人物的直接引语构成,作者仅限于在开头用十几个词描述谈话发生的场景,以及用诸如"西蒙尼德说"、"希耶罗答"这样的说法连接或分开两个对话者的陈述。但施特劳斯合理地认定,仔细的作者会仔细地选择对话的背景、话题、人物和行为来提出他们的思想,以此来丰富我们对经典对话作品的理解。

    因此,《论僭政》除去导言部分交待作者对《希耶罗或僭政》分析的理由,又用了三章篇幅分析其形式上的要素--问题、题目与形式、场景。2 他关注各种前后矛盾的说法、突兀陌生的表达、不准确地重复以往的陈述、对已放下话题的重新提起、特定人物对哪一主题说出最多的话、闭口不谈的是什么、插入语的使用、相近词语的前后转换、强调誓言出现的语境等特征。在此,施特劳斯这样一个读者阅读的精细跃然纸上。他不遗余力地告知我们,针对各个主题每个人物具体说了多少话,特定的词汇每个人物提到过几次,谁对什么保持了沉默,谁说出了什么又保留了什么,人物对语言的使用前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施特劳斯成功地以此来论证,色诺芬为何采用这样的题目,为何以对话的形式提出主题,为何选取这样两个人物,各个人物有怎样的意图,对话的情节是如何展开、推进的,人物的心理由什么因素推动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三、"有关僭政的教诲"

    《论僭政》第四至第七章是对《希耶罗或僭政》内容的注疏--有关僭政的教诲、两种生活方式、快乐与德性、虔敬与法律。根据施特劳斯发现的古典论辩术修辞规则,作者真实的说法更可能出现在中间某处,即在最少向迷信的读者暴露好奇心的地方。3 如作者列举了三个词语,则第二个更可能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我们拿此规则来运用于《论僭政》的结构布局,第四章"有关僭政的教诲"就处于中间位置,而它正是《希耶罗或僭政》的主题。

    但经过施特劳斯的严密论证,"有关僭政的教诲"只具有理论上的意义,只是《希耶罗或僭政》表面上的主题。它并不是为了解决最好政治秩序的问题,而是为了看清政治事务的性质。施特劳斯的色诺芬真正处理的,是一个对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来说"沉重的,且不说令人畏惧"的主题:法治的本质及其难题。

    在施特劳斯的色诺芬看来,人类决定什么是合法的法律,是公民一致同意的行为规则。"公民"可能是"多数"或"少数",而这"少数"可能是富人或有德之人。这也就是说,法律以及因而决定什么是合法的,依赖于给定它们的共同体的政治秩序。色诺芬的希耶罗将法律和自然相区别,但他的苏格拉底将自然和真理等同。这暗示出,法律中包含有非真实的成分,道德原则也并非理性,只是"可能的"或"可普遍接受的"。另一方面,色诺芬的苏格拉底认为,真理是正义的本质。最高形式上的正义或公正,是不伤害任何他人,并帮助与他有来往的人。正义径直意味着仁慈。它本质上超越了法律,没有法律的统治--仁慈的绝对统治也可以是正义的。

    而好的统治目标在于被统治人们的幸福。僭主政制下,由于没有法律人们的确失去了自由,但德性并不因此而变得不可能。一个有德之人依旧可以在僭主制下生活得幸福。对于统治,色诺芬的苏格拉底清楚地说明,只有一个充分合格的资格,即知识。"其他像强力、欺骗、选举,或者可以补充说遗传,使一个人成为国王或统治者都不合格。"4 由此,经选举产生的统治,本质上并不比僭政的统治--通过强力或欺骗产生的更合法。但由于僭政缺少绝对的权威,其本质上更具压迫性,实践中也比非僭政的政府更不稳定。好的统治者目标因而更可能以法律的手段来达到。但作为一个原则,法治对于好的统治并不是本质要素。


四、两种生活方式

    在《希耶罗或僭政》中,色诺芬让西蒙尼德以苦乐作为标准,提出两种生活方式比较的话题。我们知道,一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人与最能干的人谈话,一种奇异的癖好会引导他们交换角色。伟大的诗人只谈论条约和保证,而伟大国王只谈论隐喻和修辞。5 这似乎是说,指导统治者或普通人选择生活的标准只是快乐。6 但快乐的量和纯粹性不能决定活动的等级,只能够参照活动的等级来得以理解。游戏是快乐的,而德性(适度)却是最严肃的事情。色诺芬的苏格拉底认为,对智慧的教育是人类最大的善,因为人只能努力接近神性但还是不能超越人性,唯有神是纯粹智慧的。也因此,一个人最大的快乐是意识到自己在德性或智慧上的进展。这似乎在说,快乐不应成为生活的指南,唯一的标准还是德性或智慧。

    施特劳斯认为,色诺芬《希耶罗或僭政》的主要意图是讲述政治事务的性质,而不是传授在实践中可行的统治技艺。这显示施特劳斯对"知"与"行"关系的认识:知识在本质上是善的,知识达到一个更高的程度,就是知道得更好;而行动却不是这样。行动达到一个更高的程度,并不必然做得更好,做得好与做得差可以做的同样多,而知道得差实际上等同于什么都不知道。

    这可以用来理解哲人与统治者的关系。两种人都是卓越的,前者的功能在于理解,后者在于施惠;前者孤独而自由,后者繁忙而苦恼;前者即便在自己的母邦也可以生活得像个异乡人,而后者只能紧紧地依附于城邦做最地道的"公民";前者有着在人性可能范围内的最大自足,对众人的态度也是适度的;而后者渴望被所有人"爱戴"(而不论其人品好坏),对人则总是急迫而热烈的。后者的施惠能否带来爱,依赖于前者认识到的"什么是好"、"怎样做才好"--前者是后者的统治者。然而,卓越的人都免不了被妒嫉。但自苏格拉底以后,很多的哲人运用智慧(洞见)和审慎(明智)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卓越7 ,而所有统治者都是持续生活在被暗杀的恐怖当中。


五、虔敬、笑与沉默

    亚里士多德曾说,对于保持和改善僭政来说,虔敬比起保持和改善其他任何政体都更急需。这表明,任何政体都需要虔敬。而色诺芬的苏格拉底说,虔敬是关系到诸神法律的知识。施特劳斯似乎暗示,如果有神法、虔敬在,那么法律可以被描述为对神建立秩序的赞美。如此,人造法令人不愉快的强制性得以退隐,被统治者将更加温顺。神似乎是个被造物,用来做人做不了的事情。人侍奉神,为的是成为神的东家、主子。

    施特劳斯在《论僭政》中谈到"笑"和"嘲笑"。偏爱笑而反对哭,似乎是哲学固有的小偏见。因为他们所理解的哲学开端,不是对神的畏惧,而是惊异。其精神不是希望、畏惧和战栗,而是以退隐为基础的沉静。对这一沉静,笑比哭更近一些。

    但施特劳斯更多地谈论了沉默。8 他盛赞色诺芬的西蒙尼德"对(僭主来说)忧心的事情保持高贵的沉默",并把其中一个称为"最富魅力的表达"。让人惊心动魄的,是施特劳斯对诗人沉默于道德问题的分析。他认为对此的缄默--狡猾的毫无顾忌,以"行为"打发掉道德--诗人显示自己理解了政治事务,离开道德而获得所谓或真实的自由。这似乎暗示,政治对道德原则本身就是毫无顾忌的,但显示该毫无顾忌的方式必须是审慎的--不能用言辞,而应当用行为。

    以上是本人的一点阅读所得。施特劳斯并没有给出有关主题纯粹和科学形式的结论。在今天,像施特劳斯这样小的"行动"是不被认真看待的,因为我们习惯于期待得更多。但不平常的,是从施特劳斯的色诺芬学到,智慧者在他的承担中必须怎样行事;从他本人学到,如何阅读和理解古代经典高贵的自持和安静的辉煌。虽然,我心安意笃地想要走进古代经典,却极有可能因草率误读而离它渐行渐远。但阅读本身是喜悦的:它让我知道,人有一理想的完善状态值得追慕;它也引领我直面事实,虽时感恐怖,但心生悲悯。

注释:

1 施特劳斯,《论僭政--色诺芬<希耶罗>义疏》,何地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

2 注:该书第三章又分为:人物以及他们的意图、对话与情节、特殊词汇的使用。

3 施特劳斯,《如何研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张宪译,载《阅读的德性》,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页。

4注:运用施特劳斯发现的修辞规则,该句中的插入语是为了强调之前的列举;而三个词中间的"欺骗"则更可能是作者意图的真实表达。施特劳斯似乎暗示,民主选举也是一种欺骗。

5注:施特劳斯指出,斯宾诺莎是一个与基督徒们在一起的基督徒。正如斯宾诺莎认为,圣·保罗是一个与希腊人在一起的希腊人和一个与犹太人在一起的犹太人。参施特劳斯,《如何研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张宪译,载《阅读的德性》,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

6注:在施特劳斯的分析中,普通人的快乐等同于财产,也等同于友谊。参施特劳斯,《论僭政》,何地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页,注释21。

7注:这被施特劳斯名之以"政治哲学"。笛卡尔"审慎的道德"规则,要求在一切事情上--除了一个人自己观点的严格私人检查之外--毫无让步地表面妥协。

8注:在斯宾诺莎眼里,人们共同的邪恶是,即便在需要沉默的时候也会向他人袒露自己的意图。因而,知晓真理的哲人必须时刻克制自己表述真理的冲动,其理由乃出于责任而非出于舒坦。参施特劳斯,《如何研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张宪译,载《阅读的德性》,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页。

来源:中国法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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