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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定剑与徐景安:重建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在创建中国新文化(北京)论坛第九次研讨会上发言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8-11-16 16:35  点击:3271



    蔡定剑:


    谢谢徐老,论坛办得这么昌盛。谢谢各位来宾,今天是周末,大家不辞休息过来与会,说明对这个问题的关注。我不是研究政治哲学的,我研究制度问题。这篇文章是应德国有关机构之邀,为德国前总统罗曼·赫尔佐克先生纪念明年75寿辰写的。他对中国儒家文化感兴趣,要有一个中国学者来写一篇文章。我就写了这篇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探讨中国在21世纪道德文化的发展。


    我的基本思路是,中国30年的经济发展成就巨大,但同时造成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丧失了自我价值性。这里我有一个解释,自我价值就是一种国家意识形态。国家意识形态包括两方面:一个是政治意识形态,过去我们信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是社会的主流性价值文化,中国古代有儒家文化,毛泽东时代的道德价值是为人民服务和利他主义。改革开放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丧失了自我认同的国家意识形态。


    近些年来中国的有识之士看到了中国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在社会层面,在经济层面,产生了更多的社会矛盾。更严重的是背后的国家意识形态的缺失,包括政治意识形态的迷失。虽然还在讲社会主义,实际上我们不知道这个社会主义具体是什么,跟以前的不同了。过去有,现在没有了。官方也没有告知我们这种社会国家意识形态是什么,在道德层次上更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中国近代以来,经历了从清末以后政治变革,同时带来的文化变革。这种文化变革,是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为近代文化革命的一个起点。五四运动一百年来一直在批判,到毛泽东时代“文化大革命”,更是彻底批判传统文化。毛泽东时代在批判的同时,建立了共产主义理想和价值观,及相应的道德文化,与他建立的社会制度是相适应的。文化大革命前提倡学习的“老三篇”,集中体现了毛泽东建立的新道德价值观。《为人民服务》讲的是一种利他主义的精神。《纪念白求恩》提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精益求精的道德价值。《愚公移山》更是共产党所需要的勇敢牺牲精神。毛泽东时代虽然破坏了传统价值文化,但也试图建立一种共产主义的价值观,而且相当成功,我们都是受这个教育过来的。


    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政治的意识形态,政府不说放弃,至少有非常大的改变,改变得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国家意识形态我们不谈了,就谈发展经济,经济是第一位的,追求经济利益是政府的第一目标。政治意识形态实际上是放弃了。在经济上倡导的,实际上也包括一些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意识形态的东西,以发展经济为第一,以追求财富为第一目标的社会理念。政府的行为对社会是有示范作用的,这种以追求经济利益为第一价值,给我们社会所带来的影响,就是以追求金钱作为价值。人的价值、资源、环境等等,都可以暂时牺牲,自由也可以牺牲。稳定是为了保证经济的发展,这是第一目标。所以在政治意识形态方面,我们有一点迷茫。在道德意识形态方面,以追求财富,追求享受,作为思想价值观念。


    中国的经济发展带来道德的大倒退。当然这种倒退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也许是普遍的。我记得密尔先生说,在一个不民主的社会,在一个专制社会里,如果统治者是万能的,他能力很强,什么事都要管,他不需要社会和知识分子考虑国家问题。人们认为政治都是国家的问题,公民不用去考虑,即使有人愿意考虑这样的问题,给政府的建议,政府只是听听而已,慢慢人们不愿意考虑这些问题。这样,人就会慢慢变得追求享乐、追求声色。一个政府实际上有两个职能,一个是秩序,保证现有的秩序;一个是进步,推动事物的改变。他说,一般统治者总是倾向于维护保持现有的秩序,如果进步的话,有很多危险。当然一个好制度的标准是推动社会的进步,而不是维护现有的秩序。任何事情要改进有进步的时候,在某些方面就有倒退,某些方面就会有退步,比如说社会经济方面如果有一些进步的时候,在道德方面就会退步。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以后,带来的结果就是在政治意识形态迷茫和道德意识形态的丧失,从大公无私利他主义变成非常利己个人的价值观。很多有识之士说不仅仅是社会矛盾的积聚,更多的是国家意识形态和道德文化的丧失。如果基本的道德文化没有,那么这个社会一旦出现问题,是很危险的。


    社会秩序的建立,西方国家有三种因素:一种是宗教的因素,它是内在约束力量。第二个层面是道德,控制人的行为,这种控制是通过自我约束的方法来实现的。第三个就是法律,通过外力强制的方法来控制人的行为。我们国家在古代社会,没有宗教的因素,也没有太多的法律制约,主要是道德因素在控制。


    儒家文化一方面有政治意识形态的因素,建立了一套官制秩序,规范官员行为;还有社会方面的一种规范。有士大夫的规范,有小人的规范,所以这种力量兼备了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意识形态的两种力量。所以儒家文化,对社会秩序的维护是有作用的。中国的古代社会是国与家一体化,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意识形态能够得到一定的结合。


    西方的国家意识形态,政治意识形态比如法制、民主、人权等等,跟道德和宗教有相通之处,这些价值得到广泛的社会认同,有政治上的共识。


    近代以来,我们打碎了传统道德,确立了民主、科学等政治意识形态,但是一直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建国以后,我们又批判传统的和西方的意识形态,建立一种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个东西丧失了,现在处于一种“自由状态”,在经济发展中不好的东西就出来了。


    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想改革和推动国家新的意识形态的重建。我们的意识形态正逐步向普世的政治意识形态靠拢,比如我们先承认法制,又承认人权,领导层面上向自由、民主、法制、人权靠拢。但在政治上我们还是不承认西方价值。社会道德的意识形态的重建,有很多仁人志士在推动,首先有一种新儒家的兴起,蒋庆先生为代表。也有一些新左派,认为可以恢复毛泽东时代的道德价值观念,出现了不同的重建中国意识形态的努力。我觉得儒家文化和毛泽东时代道德都有一些可取之处。但是,不可能靠儒家和毛时代的道德来重建中国文化。


    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路口,西方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中国儒家的文化传统,还有毛泽东时代的道德遗产。这些东西来整合我们新的国家意识形态。中国经济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中国以一个经济大国崛起以后,没有道德价值,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强国。就像一个泥巴可以塑成一个巨人,雪也可以成雪人,沙也可以搞一个雕塑,但是它没有支撑――精神的东西,不可能成为一个强国。


    如何重建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我认为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应该公开承认我们接受自由、平等、人权、民主、宪政这样一些普世价值观念,作为政治改革的目标,回到人类共识价值。完全靠儒家文化,不是我们的出路。儒家文化应该具体分析,在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应该抛弃,但是社会层面上的一些道德意识形态是可以继承的。不要笼统讲儒家文化,靠它全面拯救今日中国,我觉得不太可能。道德层面也不是完全都好,包括男女主仆关系等,这是不好的东西。但是儒家文化确实有很好的东西,如对待人生和生活的态度,交友处世和为人的方法,学习、修炼自己和对家庭社会的责任精神等,都是无价的精神财富。这都可以继承。


毛泽东时代的道德观念,我认为并没有都过时,有利他主义,甚至有点牺牲精神。问题在于,他完全压制个人的自由、欲望,这是不好的。


    我的观点基本上是这样,社会道德层面是把毛泽东的文化遗产和儒家的文化遗产结合起来。政治意识形态承认普世价值。


    怎么做呢?我也在思考。一个社会道德的重建,政府的推动非常重要,民间也可以做。但政府带着经济的目的,复古、抢祖宗,这样好的东西也做坏了。政府推动道德建设,就像一个家长,更重要的是你的行为,一方面教育人民,另一方又贪污腐败,怎么行呢?政府政治清明才会建立好的道德。否则,提出来的道德标准再好也被人嘲笑。


    中国成为一个强国,世界有一点恐慌。人家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的政治价值观是什么,道德的约束力是什么?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有一个保证人权的标准,国际社会认同。你不讲这个标准,世界有点害怕。我们必须建立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是世界都能理解的、有道德感染力的国家。


    徐景安:


    蔡定剑是一个法学专家,非常难得从中国的意识形态、从创建中国的文化提出了他一系列的见解。我觉得他有两个很有价值的观点:


    第一,需要重塑国家意识形态。他在文中说:“21世纪初的中国,经济确实在迅速崛起。但是,在历史上儒家传统被废除而中断,今天毛泽东的道德价值体系实际上被放弃,而西方价值观又因政治原因受到抑制,举国上下在追求经济利益和物质享乐的大潮中失去了自我。”


    “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价值支撑,只有对财富的崇拜和对享乐的追求,社会不可能健康发展。中国社会当前出现的各种问题就是这一结果。”我很同意这个判断。当前学术界认为,中国的主要问题是利益调整与制度建设,但是利益怎么调整,制度如何建设?这就有一个价值理念、价值判断问题。今天,我们国家唯一的价值理念是发展第一,民众则是挣钱第一。虽然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口号,如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科学发展观,但解释来解释去还是发展第一。体制内已没有了重塑国家意识形态的智慧与胆识,需要民间来提供。这就是我发起创建中国新文化论坛的本意。但有的认为这是知识分子的虚骄与狂妄,这样的事,是你能干的?当然,有可能干不了,但总的有人干。由体制外的人来讨论国家意识形态的重塑,没有了体制的约束,这是民间学者的优势,但由此也就可能“虚骄与狂妄”,别忘了中国是共产党领导的,重塑国家意识形态的前提是共产党能够接受。而许多学者就是不愿面对这个现实。所提出的主张只是他们的喜爱与偏好,既不顾共产党能不能接受,也不管广大民众尤其是年轻人能不能接受?他们寄希望于共产党后的中国,那就不属于我们的讨论之列。


    第二,如何重塑国家意识形态。他认为,国家的意识形态有两个层面:一是政治层面的基本价值,一是公民社会层面的基本价值。这两个价值体系分别维系政治社会秩序和公民社会秩序。蔡教授指出中国古代以儒家道德取代政治价值,而中国共产党建立政权后,以党的政治信念取代社会道德价值。这个观点很有现实意义。我们至今不分政治与道德,既没有树立起真正的政治理念,只是一堆好听的口号;更没有树立真正的道德理念,又用政治口号代替道德。


    蔡教授认为,在政治层面上,应该借鉴西方文明,将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平等、公正等作为价值理念。在文化道德层面,应该继承儒家传统,即仁、义、礼、智、信等。在中国的学者中,主张西方文明的,往往将传统文化如死敌;主张传统文化的,往往将西方文明为垃圾。蔡教授对东西方文化的兼容态度与主张,对重塑国家意识形态,建设中国的新文化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他对两者怎么结合、如何兼容没有作进一步的分析。他所重塑的国家意识形态包括西方的和传统的,又加了毛泽东的。这样移植、叠加是否可行,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作为国家意识形态,能够被大家所认同、追求,一定具有神圣性与正义性。西方人认为,人生而自由、天赋人权,把自由、民主、人权作为神圣、正义的事业来追求,而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没有对自由、民主、人权的追求。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也没有对自由、民主、人权的追求。尽管我们国家逐步接受了民主、法治、人权这些口号,但没有真正接受这些理念。蔡教授说,要敢于承认西方价值观,可是它一直被作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最近又掀起了对普世价值观的批判。连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都没有解决,怎么敢移植?儒家道德的背后是中国古人对祖先的崇拜、对父母的敬畏。光宗耀祖是价值追求,不给父母丢脸是道德底线,靠这种理念支撑,要做好人,不做坏事。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还有对祖宗的崇拜、对父母的敬畏吗?仁、义、礼、智、信能简单搬来作为今天中国人的道德准则吗?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大公无私,是与计划经济、公有制配套的,再加对毛泽东像神一样的敬畏。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还能恢复这样的信仰吗?


    政府要发展,民众要赚钱,是当今中国最神圣、最正义的事业。要重塑国家意识形态、创建中国新文化,必须有比发展、赚钱更正义、神圣的事。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告诉你,来世上天堂,对人是有吸引力的。儒学倡导的光宗耀祖,孝敬父母,以及立德、立功、立言,曾是中国古人的神圣追求。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作为崇高理想也激动过一代人。可今天大多数的中国人不信来世、不信祖宗、不信共产主义怎么办?所以,重塑国家意识形态、创建中国新文化,必须找到一个终极的理由,这就是人要追求幸福。宗教是追求来世幸福,共产主义、传统文化、西方文明是追求现世幸福。发展、赚钱,也只是在物质层面上对幸福的追求,是人幸福的一个条件,不是人幸福的全部,因此发展、赚钱,不是人的终极价值、终极目标。确立追求幸福的终极理念,就为重塑国家意识形态、创建中国新文化奠定了基础,就有了神圣性和正义性。凡是有利于人幸福的文化都应该继承,相反就应该抛弃。西方文明、传统文化、共产主义是人类追求幸福过程中创造的文化理念,其中都有值得继承的元素,我就提炼出来,表述为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所以,重塑国家意识形态一定是继承中创新,创新中继承,不能简单照搬、移植。


    蔡定剑:


    什么是国家意识形态?当然不是说希特勒的国家主义。国家意识形态就是社会主流的价值观,这是毫无疑问的。国家是有领土、人民、统治机构等等组成的。有没有国家意识形态?我讲一个故事,英国是一个不成文宪法的国家,他要改革,要搞一个宪法,已经在日程上,最高法院成立已经在议会上通过了。宪法要确立什么价值观,要搞一个全民调查,调查英国人的价值是什么,准备写到宪法里去。如果要写一个宪法的话,首先要有这个东西。他就搞一个全民公共参与的调查。他是制定宪法。尽管在我们看来在西方都是一样的,但是在人家看来还是有一个英国国家主流价值的东西。


    是不是有一个国家主流价值的东西,就影响了多元化?建立主流价值的东西,是不是思想禁锢了?其他价值就不可以了,不是。主流价值是大家共同认可的东西,不是像我们过去强制的东西。我们把过去政府强制老百姓的东西作为主流价值,变成我们今天也要建立一个价值来强制民众接受,我们没有摆脱过去思维方式。美国在全世界推广它的价值观念,但影响多元文化没有?美国就是一个最多元化的国家。我觉得这个根本没有矛盾,我们思维有问题。


    对文化道德,我不太主张创新和重建。一种主流的东西,是我们发现他。人民都是一个历史的人,他找到的这些东西,是一个价值的东西,是一个结晶的东西,不是一个完全很新的东西,不是创新。创新一定是有一个过程。西方文化不是动不动就创建,西方近代的法律价值观形成两个很重要的因素,一是文艺复兴,不是文艺创新。另一个叫恢复罗马法运动,是恢复,不是重建。现代文明是在一个深厚历史的基础上发现的,然后赋予它一个新的含义。我觉得这个是非常重要的建立国家意识形态的科学态度和方法。我们过去过多的创新,我们应该用文艺复兴,恢复罗马法运动的这种态度建设我们的国家意识形态。


    幸福是不是可以作为我们国家的意识形态?我觉得我们要区分一下价值层次,一个是哲学层面的价值,是终极的价值,真善美,包括信佛。我说的国家意识形态不是哲学层面,因为哲学层面上就没有国家了。这次我的报告,是在政治哲学领域,不是一个哲学的领域。国家意识形态,应该是在政治哲学里建的,而不是在哲学领域里建的。一个是政治文化,一个是道德文化,很重要的是政治文化,政治的主流价值观,是可以制度化,可操作的。国家意识形态是可以指导这个国家怎么来建立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社会制度的。如什么是公正,我们学法的知道,这个权利是可以通过制度来建立的,我们都知道法律的正当程序是很重要的法治原则,你有任何一个决策,你要涉及到相关人利益的时候,他们有权参与这个决策,这就是制度了。我们缺的是政治哲学层面指导我们建立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和社会制度的东西。比如说自由,政治哲学层面我们靠政府保护是不够的,根本的还是自我的保护。这样,我们的制度是建立有利于自我保护的制度。不是政府都来保护你。所以应有NGO,应该有自由组织的权利。我也承认幸福,我也承认真善美,这个东西很难指导建立具体的制度,我们现在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政治制度下面有一些原则和具体的规则,我们社会就好调节。如果光讲一个幸福的话,很难辨认这个制度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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