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8日，“中国自主法学知识体系建构”学术研讨会暨吉林大学法学学科发展论坛在吉林大学举行。论坛围绕贯彻落实习近平法治思想，建构中国法学自主知识体系，创新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理论等主题深入探讨，旨在为来自国内外专家学者搭建一个高水平的交流合作平台，通过学术交流扩大学术共识，推动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走向世界。本文为徐显明教授在论坛上的致辞。

尊敬的母校的各位领导，敬爱的母校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学弟学妹们，以及各位中外嘉宾：

大家上午好！

母校给予一个学子的最高的奖赏，就是当有重大活动的时候，请他回来讲几句，所以我非常感谢母校和法学院给我这个机会。

我想跟大家谈一下我心目中最好的法学院。

我访问过世界上许多著名的法学院。

我到哈佛大学去，并且在哈佛大学法学院发表演讲，结束以后座谈的时候，我问哈佛人，怎样评价自己的法学院？他的法学院院长说，哈佛法学院是全美最好的。我问理由是什么，他说，你看美国各著名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以及最著名的教授，是不是都是哈佛出身？我说你的理由成立。

我到耶鲁去，耶鲁大学法学院的院长，我向他提了相同的问题：你怎样评价耶鲁在美国的地位？他的法学院院长说，耶鲁法学院是全美最好的。我问，那理由呢？他说，你看我们有两个浮雕，正门儿的浮雕是老师在慷慨陈词，但学生昏睡一片；另一幅浮雕是学生们争相辩论和发言，老师在讲台上已经睡着了。这就告诉我们，耶鲁大学有最好的学风，当把学生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的时候，老师有时候是多余的了。所以真正的教学一定是老师和学生的互动，所以耶鲁有世界上最好的学风。当然，他们也自豪的说，耶鲁大学培养了五位总统，这五位总统其中两位是从法学院毕业的，其他三位都听过耶鲁法学的课。

我到斯坦福法学院去访问，还同样问了这个问题。斯坦福法学院的院长告诉我，斯坦福法学院是全美最好的。我同样请他讲理由。他说，法律职业培养的最高标准是培养法律职业共同体，而能够成为这个共同体的领袖，就是这个法学院的最大的骄傲。现任的九个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三个人出身于斯坦福。在美国的政治生活当中，总统的任职只有四年，连任也只不过是八年，所以他对美国发挥政治影响以八年为限；但是一旦成为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将是十几年、几十年，所以斯坦福法学院是最好的。

那么，这三个案例让我们思考：到底什么是最好的法学院？

我思考的结果是：吉林大学法学院是最好的法学院。

我们吉大法学院具备了美国哈佛、耶鲁、斯坦福这三所学校法学院所有的共同的优点。

我们学院之所以是最优秀的，首先，我们的历史非常独特。我们有红色基因。这个法学院的产生，即当时的司法系，是为新中国的诞生而准备的，这是我们历史独特的一面。

第二，“文革”当中唯一保留下来且基本未中断招生的法律系只有一个，就是吉林大学法学院。姜书记刚才讲两个，另一个是西南政法学院，但它被改为公安学院（至“文革”后期才招生），它不叫法律系了，真正保留下来的法律系只有吉林大学。我们可以回顾毛主席关于教育革命的重要指示。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讲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传达的时候只传达到这儿，后边儿还有一句话，叫做——“法学不办为好”。所以，中国政法大学为什么撤销了？就是因为这句话。

那么，为什么吉林大学法律系保留了？后来我研究，是因为当时罗马尼亚代表团要访问中国，其中代表团提出来要访问一所法学院校，所以在周恩来总理的建议之下，在离北京比较远的地方保留一所。这就是我们吉林大学法律系“文革”中还能招生的原因。“文革”当中我们的毕业生是优秀的，到今天仍然在发挥着对法治的促进作用。张文显教授是我们法学界公认的领军人物，像现在全国人大宪法和法律委员会的主任信春鹰教授也是这个时期毕业的。

这就是我们独特的历史。“五院四系”我们忝列其中，这也是我们的辉煌。所以，历史的独特性，这是我为法学院感到自豪和骄傲的一个地方。

世界上最早的学科是法学，1088年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产生了人类的第一所近现代的大学，这个大学建立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学科——法学。一百年之后，才产生了医学，再之后产生了宗教学。

大家都知道，这三个学科都是为了解决人类核心问题而出现的：法学是为了解决人的利益的痛苦而产生的学科，医学是为了解决人的身体上的痛苦而产生的学科，宗教是为了解决人心灵上的痛苦而产生的学科。所以，这三个学科推动了后来的人文主义以及“三R运动”，也就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罗马法复兴。由此，形成了博洛尼亚知识体系，形成了博洛尼亚传统。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综合性大学，一定以法学为自己的骄傲，吉林大学正是这样。

其次，最好的法学院一定要有一流的师资。我们七八级入校的时候，吉林大学法律系大师云集。今天，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心中，我不自觉地以他们为榜样。栗劲老师在1975年云梦睡虎地秦简刚刚出土的时候就投入研究，睡虎地秦简让我们见到了两千多年前的秦律。栗劲老师的《秦律通论》，到今天依然是法学界公认的经典性的著作。张光博、王子琳、何鹏、高树异、李放、王惠岩、杜若君几位老师在当时已经是影响全国的宪法学学者。我的导师乔伟老师也是本领域的国内翘楚。我们知道，陈国柱老师一直是默默无闻的，但是他的学术造诣是法学界公认的。所以，吉林大学法律系有一批名师。大师云集是一个大学受人尊重的根据。大师的高度就是这个学校的高度，有什么样的教授就有什么样的大学。吉林大学当时有最好的法学老师，所以吉林大学就是最好的法学院。

再次，之所以在我心目当中吉林大学法学院是最好的，还因为他有高深的理论。这个高深的理论，大家今天知道的是张文显老师等创立的权利学派、权利本位。那么还有大家所不知道的，比如说乔伟教授在《政法研究》1956年第5期上就发表了文章《犯罪与违警的初步研究》，这是吉林大学在《政法研究》上的第一篇文章、开篇之作。这篇文章研究的是犯罪与违警的区别，这篇文章一直影响到今天。中国的犯罪和违法区分开来，把这个问题在理论上说清楚的就是乔伟教授的这篇文章。美国现在一年的案件是1.2亿件，其中6000万是刑事犯罪，是世界上刑事犯罪数量最大的国家。当然它的标准不一样，所有的违法都被认为是犯罪。而在中国，把违警、违法和犯罪区分开来，其理论资源就在于这篇文章。

1979年，乔伟教授重新走上了吉林大学法律系的讲台。我们七八级都认为他是我们共同的启蒙老师。这一年，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独立审判，只服从法律》（1979年1月5日，第3版）。这篇文章被邓小平批示，这篇文章就成为后来“八二宪法”

制定的关于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独立行使职权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影响了宪法的制定。

我再讲一个学科。我们上学的时候，国家与法是两位一体的：法史是国家与法的历史，法理是国家与法的理论。在司法部主持全国教材编写的时候，乔伟教授第一个提出来，国家学说应该归于政治学，法学只研究法的产生、发展、运行的规律，由此重新调整了我们法学研究的对象。这个理论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

这些理论都属于高深的理论，是对学科发展未来产生历史影响的理论。所以，一个最好的法学院一定要有影响全国、影响未来的高深理论，而吉林大学法学院法律系恰恰就产生了这样一些理论。我们的权利学派、法学的基本范畴研究，从1988年到今天，成为中国的主流学派、主流学术，这就是高深理论。

又次，一个大学的法律系或者法学院之所以最好，它还必须有最好的学风。这个学风是在老师和学生的互动当中形成的。我们入学的时候有几件事儿是必做的：

第一，辩论。七八级我们自发地成立了民主问题研究小组，和老师辩论，和社会辩论。我们每天晚上回到寝室以后，11点熄灯，熄灯之后到12点，至少在我们338寝室。今天来的还有郑成良老师，我们俩是同寝室的，不到12点我们是不会睡觉的。把今天的问题、把社会关注的问题一定要辩论清楚，当辩论实在没有结果的时候，12点一到，大家自觉睡觉。

而我们经常做的第二件事儿，是早晨比赛谁起得更早。曹福利同学也是我们同寝室的，4点多钟就起床，所以他的外语在我们寝室里边是最好的。我夜睡的习惯就是在吉林大学养成的，当辩论到12点大家休息了以后，我离开寝室，在楼道旁边儿的一个清扫间里边，拧开灯再学习一到两个小时。所以大家比早晨谁起得最早；我心里想，我和你们比谁睡得最晚。

所以一个好的法学院一定要有好的学风，吉林大学法律系、吉林大学法学院就有中国法学院最好的学风。

最后，一个法学院之所以受尊重，最重要的、最后的根据，就是一定要培养出最优秀的法律人来。吉林大学法律系、法学院培养出了国家领导人。这一点儿我们像耶鲁了。我们的学风像耶鲁。我们吉林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遍布全国。曾经有一段时间，大家看，从吉林大学出去的老师：黑龙江大学法律系系主任是吉大的，辽宁大学、南开大学、山东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法学系的老师有吉大的，甚至汕头大学的老师都有吉大的。所以那个时期吉林大学的毕业生遍布了全国新兴起的各个法学院。

我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期间，我们的三位同学在北京执掌法学教育。我任中国政法大学的校长，郑成良任法官学院的院长，石少侠任检察官学院的院长。当然，我们最感到骄傲的应该以张军同学为代表，他为吉林大学法学院创造了奇迹。他成为吉大法学院培养的“三法司”——共和国的司法部长，共和国的首席大法官，共和国的首席大检察官。尽管这三者是集于一身，但是都是吉林大学法学院培养出来的。

我们可以向前推溯，一百多年前，沈家本曾经拥有这样的身份。他1903年做修律大臣；1908年做了大理院正卿，大理院就是中国近代最早的最高法院；因为他和刑部有矛盾，后来光绪皇帝就把他和刑部的尚书对调，离开正卿的位置，又去做刑部右侍郎。所以这个人具有了在法律上的三重身份：修律大臣、法务大臣和大理院卿。

又过了二十年之后，又产生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应该是北洋大学的骄傲。我的同学孙佑海也来了，就是他现在所执掌的法学院所在的那所大学。北洋大学1900年毕业的一个学生，叫王宠惠。这个人是一百多年当中，中国法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标杆式的人物。他从中国到日本留学，从日本再到美国留学，再到德国。他回到美国的时候，翻译了《德国民法典》。这本书在美国法学院长达50年成为教科书，各个大学的法学院都用。中国的法学人走向世界，王宠惠是一个代表。但他更多的贡献是回国以后担任过司法总长，担任过外交部长，还做过一个多月的总理。他提出来，政府应该是由好人组成。大家都知道，北洋时期的“好人政府”就是王宠惠组建的。他是一个书生，再后来他做了司法院长，这个人也是集三种身份于一身的。

在一百年之后又产生了一位“三法司”，就是张军。所以我认为他是吉林大学法学院，到目前为止，最大的骄傲。

所以最好的法学院是以他培养的学生为自豪的。

以上这些理由，足以证明吉林大学法学院就是中国最好的法学院，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法学院。现在我们把这个优良的传统、我们的历史传承交给我们现任的这些老师和现任的领导了。我们心目当中有一个愿望和要求，希望你们能够再续历史，再创辉煌。

最有特色的法学院就是最好的法学院，中国已有若干所最好的法科大学和法学院。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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