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的总体性范畴论析
作者:汪闻生
卢卡奇出版于1923年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一书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奉为“圣经”。这本书的副题“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反映了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和核心的理解。卢卡奇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和核心的东西是辩证法,可是这个辩证法不是“自然辩证法”,也不是思维辩证法,这个辩证法是社会——历史辩证法,更简切地说是总体性辩证法。总体性范畴是该书中渗透一切的至关重要的范畴。不仅如此而已,甚至卢卡奇所有的重要菱中都贯穿着总体性范畴的思想。因此,对这们一个极为重要的范畴进行多面的考察,看看卢卡奇借助总体性范畴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以及这种阐释为马克思主义增添了些什么,无疑是很有意义的。本文只对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一书的总体性范畴作一番剖析,以透视他整个的总体性思想。
一、 一般意义的总体性
总体性范畴对卢卡奇的思想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么总体性的含义是什么呢?卢卡奇没有提供一个精确的定义。他只是从黑格尔的总体概念出发,到马克思对黑格尔总体概念的批判改造,提出了他的理解。这使卢卡奇能够在一个广阔的思想空间阐述他总休性范畴的丰富含义。
卢卡奇认为,总体即整体,总体性即整体性,总体的基本含义可以从它对部分的关系中获得规定。总体优于部分,部分依附、从属于总体。总体的绝对优先决定着部分只能从总体说明自身,但总体的优先没有取消部分的存在,部分的各因素间互相联系,自在地成为总体不同的能动辩证的方面,这些能动的方面合于一体构成了一个辩证的总体。卢卡奇说:“总体性范畴,总体之于部分的完全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涉取的方法论的精华。”“在辩证法的总体性中,个别的因素已被结合到整体的结构之中。”但是,“总体性范畴并不 把它的各种因素化为一种无差别的一致性,认为同一性。”总体性是一种齐一性、同一性,但不是抽象的无差别的同一,而是具体的同一,这种具体的同一性表现出总体是一个现实的历史的总体。
关于总体和部分关系的论述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不占有很多篇幅,卢卡奇着重论述的是总体性与现实的关系以及总体的历史过程思想。如果说卢卡奇对总体与部分关系的表述带有明显的黑格尔痕迹,现实概念和总体过程性思想则展开了卢卡奇在马克思和黑格尔总体性与辩证法思想基础上对总体性含义比较自由的发挥与推论。也是在这里,显露出卢卡奇总体观的新颖、独到的一面。卢卡奇一般地把现实区分为“超验现实”、“事实的现实”和“具体的现实”三种形式,但他对“超验的现实”和“事实的现实”均持否定态度,他只承认“具体的现实”,即与总体性相联系的现实。
卢卡奇认为,“超验的现实”是虚幻的构造,“事实的现实”只是一种“事实”。所谓“事实”是指直接的、僵硬的、物化的存在,它是现实脱离总体后被割裂、支解、分化的结果。“事实”是一种孤立、片面、静死的东西,不配享有现实的美名;现实是总体范围内的现实,它联结着总体,与总体构成一个统一的历史过程,因而是总体性的存在。现实的这个特性同时为总体所具有,总体性不是别的,就是总体的历史过程性。事实、事件只有从过程性来考察,从过去、现在、将来分析,才能纳入总体性的过程之中,成为总体的各个方面,成为具体的现实。卢卡奇说:“关于现实性的理论把总体发展的普遍趋势摆在比经验世界的事[实]更高的位置上,……‘事实’成为‘现实’”。
这样,卢卡奇从现实的历史过程性和总体之要素、部分的相关性性两个方面解释了总体性范畴的一般意义。在一般意义上的基础上,卢卡奇结合社会历史领域进一步详细地展论了总体性范畴的社会历史意义。社会历史意义的总体性包含了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一书的基本思想和精华。
二、 社会历史意义的总体性
卢卡奇提出总体性范畴以及由此形成的总体性思想,其意不在于把总体性变成一个普适世界一切现象、领域的理论范畴,而是为了以此统领他对第二国际的社会改良主义和当时西欧、苏联等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和理论状况的反思所得的见解。他多次强调总体性是一个社会历史概念,一个社会辩证法的范畴,它不适用于自然界和纯粹的思维领域,只适用于社会历史领域。卢卡奇虽然联系黑格尔阐发了了总体性范畴的一般意义,但他处处把总体性与历史过程性相连,把总体性解释成一个纯粹的社会历史范畴。一般意义的总体性范畴其实不过是社会历史意义的总体性更一般的逻辑抽象。
社会历史意义的总体性是卢卡奇的运用总体性范畴去分析社会历史领域的思想成果 。由于历史是一个统一的现实过程,卢卡奇对社会历史的总体性做了五个层面的说明。
第一、主体总体。主体总体非指个人、个体,也不是抽象意义的人。总体的人是具体的现实的人,他处在历史的辩证过程之中,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相互交往的社会的人。卢卡奇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只有阶级能代表这种总体的观点。”因此,主体总体以阶级总体的形式出现,带有明显的阶级性。但阶级总体不是资产阶级的阶级总体,而是改造资产阶级社会的无产阶级的阶级的总体。
第二、客体总体。客体是非单纯、直按的存在和事实,客体受主体和总体性制约的现实总体。换言之,客体总体不是单纯的客观存在,而是纳入历史发展过程的过程总体。客体总体的存在具有总体要素的相关性的暂存性。由于总体性范畴规范着主体和客体,主体和客体又相互规定,因此规定了主体总体,必须同时规定客体总体,否则是不可能的。
第三、认识总体。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有认识关系的一面。既然主客体同为总体,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必然而且应该是一个总体的认识。这种总体认识不把客体看作是隔离、片面、孤立的“固定的量”和“僵化的事实”,而是看作变异的、能动的、多方面的现实总体。总体性认识也不仅仅从理论方面认识客体,而且从实践方面把握客体,把客体视为主体行动改造着的对象性总体。阶级意识就是这样一个认识总体。
第四、社会——历史总体,或称综合总体。这是总体的总体。社会——历史总体统摄主体总体、客体总体和认识总体,其内部要素呈现出阶级(主体)、阶级意识(理论)、现实(客体——资本主义的历史现实过程)、实践四维结构。四维的社会——历史总体的根本点是在阶级意识、理论的前提下,强调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卢卡奇进而认为,有无这种总体观,有无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总体性阶级意识,是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决战时刻能否取得革命成功的决定因素。1918年前后,欧洲一些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陷于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当时的无产阶级缺乏这种总体的阶级意识。卢卡奇通过总结无产阶级的实际斗争经验得出了有争议的但显然级重要的阶级意识(理论与实践相统一),在一定条件下具有决定作用的理论观点。这是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精华所在。对此,卢卡奇有许多精辟论述,——卢卡奇说:“在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中,理论和实践相统一,所以,它能自觉地以它的行动影响历史的天平,并且这点是决定因素。” “在阶级斗争中,当决定性的战斗迫在眉睫时,……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将越有力和直接决定它的每一个行动。甚至革命的命运和整个人类的命运在决定性的时刻都“依赖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成熟,也就是依赖于无产阶级的阶级的意识。”卢卡奇提出,工人阶级政党必须改变它的思想略线,“阶级斗争必须从经济必然性的水平提高到自觉的目的和有效的阶级意识水平上来。”
第五,未来总体,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在成熟的阶级意识指导下,依据总体性辩证法欲求达到的遥远目标,就是未来的总体的社会制度。未来总体作为一种理想和目标属于阶级意识的一部分,它引起人们对总体性的渴望。这种总体性渴望从理性的阶级意识转化为非理性的阶级意识的无意识,然后潜在地支配人们为未来总体去行动、去奋斗。
三、 总体性与辩证法
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和总体性范畴直接相关的是辩证法的概念。总体是辩证法的总体,辩证法是总体性辩证法。卢卡奇主伙,研究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目的是要恢复“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而“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指的只方法。”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即辩证的方法的裨是总体性的方法。这种方法展开来看就是“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在现实中历史的变化处在范畴的下面,作为在思想上变化的根源等等。”卢卡奇认为辩证法即总体性的方法只限于历史和社会领域,但恩格斯根本没有注意到总体性方法的有限性,他“错误地追随黑格尔,把这种方法扩大到自然界。”
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即社会辩证法与自然辩证法的关系。卢卡奇不同意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外延的延扩,他认为恩格斯采取辩证法和形而上学对比的方法阐述辩证法的构成,虽然以概念间的相互转化。、相互作用取代了开而上学的片面性、凝固性,但辩证法最重要的方面即主客体间的相互作用却被恩格斯完全忽视了;而且“自然界是一个社会的范畴”,“自然界是一种社会现象。”自然无论其形式和内容都与人相关,被社会所决定。但卢卡奇没有因此完全抹煞自然辩证法存在的权利。他认为恩格斯可以象黑格尔一样主张“客观的自然辩证法”,但自然辩证法必须从社会辩证法中分离出去,因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是社会辩证法,不包括自然辩证法;社会辩证法的主要内容是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和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在卢卡奇看来,马克思的辩证法、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总体性辩证法和辩证法本质上是一个东西。不过细究起来,总体性辩证法是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使用的主要称谓,它更能凸现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独特的理解。
卢卡奇非常看重总体性辩证法的方法论功能。这对卢卡奇来说并不奇怪,因为他的总体性辩证法都是一种方法,二者叠加自然还是一种方法。但卢卡奇的方法论有一个特点,即方法 本身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总体性的方法不仅仅是认识现实的方法,卢卡奇竭力反对这种所谓科学主义的单纯狭隘的方法论,而且 直接是改造世界的工具。卢卡奇方法论的特点表明,总体性的方法并不是一种纯方法,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包含着一种立场和观点。这种立场和观点由于有它本身包含的方法做中介,以至从理论过渡到行动、实践几乎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中间环节。为此卢卡奇说:“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的本质是被它的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所规定的,这种统一如此紧密,以至从认识导向行动,用不着什么过渡。”
总体性范畴是卢卡奇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核心,在某种意义上,总体性和辩证法之间可以划上一个等号。总体性和辩证法之间的这种关系,使卢卡奇常常撇开辩证法概念而直接运用总体和总体性范畴淋漓尽致地展开他的理论反思,并形成了他独具特色而丰富深刻的总体性思想,构筑成了《历史和阶级意识》一书完整的理论框架。
四、 总体性思想为马克思主义增添了什么
卢卡奇在1967年为《历史和阶级意识》写的新版序言中对自己的总体范畴有一个评价。他写道:“《历史和阶级意识》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恢复了总体性范畴在马克思著作中的中心位置,它贯穿于马克思的全部著作之中,但却被社会民主党的机主义者的‘科学主义‘取代了。……在我的理解中,我把总体性范畴置于马克思主义体系的中心,并让其超越了经济的优越性。”这个回顾性评价是比较符合卢卡奇自己的思想实际的。它间接而准确地反映了卢卡奇当时提出总体性范畴的理论与历史背景及其用意。这就是抬扬无产阶级作为一个主体总体和阶级意识总体在无产阶级斗争中的地位和作用,突出和强调理论与实践不可分割的统一,以反对和克服第二国际中出现的理论上的科学主义和实践中的机会主义倾向。卢卡奇的良苦用心虽然在实践上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但理论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现在所称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就肇始于此书及其总体性理论。
事实求是地说,总体性范畴所强调和反对的也是马克思终生强调和反对的。从这方面看,总体性范畴没有什么新意。但是,而对资本主义全面物化(异化)的新形势,卢卡奇提出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要用一种总体性的观点和方法去考察资本主义现实,对无产阶级自身的现状和未来、理论和实践做一种总体的分析和思考,特别是指出阶级意识、理论在革命实践活动中重大的甚至决定性作用的观点,无疑具有不可抹煞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这是卢卡奇对马克思社会意识作用理论的合理丰富、深化的发展,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理论贡献。
其次,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强调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用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去解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限制在社会历史领域,认为马克思辩证法是社会辩证法、历史的总体辩证法,不包括自然辩证法。这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主导趋向,还是一个问题。辩证法作为对客观世界的理论概括,当然可以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两重层面上进行研究。前者可形成自然界辩证法,后者可开成社会历史辩证法。恩格斯对前者作了长达八年的研究,马克思则侧重在社会历史领域内耕耘。没有理由认为马克思是把自然现象纳入社会历史领域,即把自然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的应有内容加研究的。在这点上卢卡奇抓住了马克思所坚持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结合的研究方向,是对的。卢卡奇试图步马克思的后尘,这也没有错,而且自然科学的发展有力地证明了他尝试的合理性。近代自然科学虽然获得了无可预计的发展,但无论对自然界的科学认识还是对自然界的实践改造,自然现象的社会历史化都日益加强,人和社会的问题日益突出。现代西方哲学中的科学哲学愈来愈从早期的客观主义转向对自然和自然科学做人文主义和历史主义思考就是这种状况的准确反映。
但是,如卢卡奇自己后来承认的,总体性范畴带有明显的黑格尔主义痕迹。卢卡奇过分强调整体的绝对性和部分之于整体的从属性和依赖性,然后把这种观点加于马克思,认为马克思也用这种总体观去研究社会历史现象。这显然是对马克思的曲解。马克思虽然很重视整体,但同样重视部分和个体,认为没有积极有效的部分和个体,整体之存在就没有意义。具体到人的问题上,卢卡奇提出了主体问题,但他的主体是一个总体,主体的个体性被严重忽视和削弱。马克思不同,他反对对人做思辩的普遍性理解,主张建立一个每个个人都得到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对主体个体性的忽视是卢卡奇形怪状总体性范畴和理论的一个严重不足。
另一方面,总体性辩证法(社会辩证法)与自然辩证法的关系如何处理,这也不是仅仅通过使二者互相包容所能解决的。特别是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视总体性为辩证法的核心,可是总体性思想和辩证法交叉重事,甚至泛化为一体,这势必使核心不成其为核心,造成对辩证法核心理解的困难。根据卢卡奇的观点,总体性思想归结到一点就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和主客体的相互作用。从这点分析,总体性辩证法的核心和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核心存在着重要差别。唯物辩证法认为,对立统一规律是唯物辩证法的实质和核心,总体性辩证法则主张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与主客体的相互作用是辩证法的核心内容;唯物辩证法既强调矛盾双方的对立和斗争,又强调矛盾双方的依存和统一,总体性辩证法却并不看重矛盾和对立,它关注的是两个相关的(矛盾)方面的相互统一和相互作用。联系卢卡奇对反映论的批评,他的总体性理论似乎还有超越思维与存在、意识与物质二无对立的企图。这更增加了对总体性范畴和总体性理论评价的复杂性。
总之,总体性范畴理论的毁誉是非,不仅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有待历史和实践作出全面恰当评价的实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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