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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悖论与后现代主义的真谛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3-08-09 23:23  点击:3067

              作者:王晓华


  如果暂时抛开西方文化的特定语境,我们就会发现现代性一词的广泛适用性:此刻就是现代,生活在此刻的人们拥有现代性,因而现代化乃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历史运动。然而现代性这个词所具有的特定内涵注定了我们不能如此随意地谈论它:正如现代意指文艺复兴以来的历史时期,现代性也是此特定历史时期内世道的自我规定。在二十世纪以前,现代性还基本上是西方性,但二十世纪以来世界范围的现代化运动使现代性成为几乎支配着人类总体的生存逻辑。二十世纪是现代性获得全面胜利的世纪,然而,物极必反这个永恒的规律也使现代性在走向极盛之时显露出深层危机,遇到了强有力的挑战: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部分思想家就开始探讨隐藏在现代性中的根本危险,而随后兴起的后现代主义运动更是明确表示要超越现代性和现代主义,甚至声称“现代死了”。(1)尽管目前不少经济欠发达国家仍然把现代化作为自己的发展目标,但现代性业已成为怀疑、拷问、批判的对象乃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问题的关键是:1、超越现代性的理由是什么?2、在超越现代性之时,人类应该走向何处,用什么来替代现代性?或者说,真正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意指怎样的生存逻辑?只有回答了这两个问题,超越现代性和建构后现代性的运动才能从自发走向自觉,所以,对于它们的回答对于新世纪的人类是至关重要的。


    一、 现代性的本质与现代性的悖论:超越现代性的根据


  现代性始于文艺复兴时期,是对中世纪的世道的超越。它的根本特征就是用人义论(人道主义)代替神义论(神道主义),凸现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直至将人当作世界的中心和自然存在的统治者。对现代性的完整表述首先出现在笛卡尔哲学中。他为了建立新的知识体系,对所有事物都进行了怀疑,结果发现只有“我在怀疑”是不可怀疑的,而怀疑是思,所以,“我思”就是绝对可靠的原初事实。虽然笛卡尔随后又通过我思推论出上帝的存在并把上帝当作最圆满的东西,但是他在表面的谦逊中使文化的中心和基础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上帝不过是“我思”的推论,“我思”在推论出上帝之前已经替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为万事万物都必须接受其观照—审视—估价的最最高主体。相对于这个绝对不可怀疑的主体而言,其它事物都是被观照—审视—估价的客体,所以,笛卡尔哲学的核心是主体主义,其基本逻辑是主体—客体的二分法。海德格尔对此有极其准确的评价:“在新的时代哲学开始之前,有笛卡尔的命题:‘我思故我在’。对事物和全体存在者的一切意识,都被归结到人的主体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是一切信念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到后来,现实物的现实性被规定为客体性,被规定为通过主体并为了主体而被理解的东西。”(2)由于笛卡尔说出的不过是蕴涵在现代性中的深层逻辑,所以,他的主体主义哲学可以视为获得了自我意识的现代性。现代性的核心是主体-客体二分法,由此衍生出人-自然、目的-手段、中心-边缘、征服-被征服等诸多二分法。可以说,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人的生存方式就一直被以主体性为核心的现代性所支配着。随着东方国家对现代化的追求,这种支配二十世纪已经扩展到整个世界。
  在主体性哲学中,主体是活动的源泉、中心、目的,客体则不过是被认识和改造的对象,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完全由作为主体的人规定和给予,所以,主体性哲学自在地意味着人类中心主义。虽然这种逻辑使人的力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增强,但在其中也蕴涵着致命的危险:这就是对存在物的自立性的忽略。无论是什么样的存在物,一旦被人当作纯粹的客体,就被迫放弃其自立性,变成完全为了人而存在的东西。存在物的自立性的毁灭也就是存在物自身的毁灭。从一定意义上讲,现代性的发展历程是物自身的毁灭历程。人亦是一种存在物,当然会成为人的客体,所以,人在忽略其它存在物的自立性的同时必然忽略人的自立性。这意味着主体性原则在将人推向最高的高处时也将人抛向最低的低处。我这样说并不是简单地运用辩证法,而是指出主体性哲学的自我对立品格:正如主体-客体哲学所蕴涵着的二元对立逻辑一样,主体性本身也具有二律背反式的结构。可以将这种自我对立的品格命名为现代性的悖论。现代性的悖论显现在两个维度上:1、在人和人关系层面上我们将发现个体性悖论;2、在人和自然关系的层面上则存在着家园悖论。下面就具体分析之。
  1、 个体性悖论
  现代性的核心之一就是个体主义。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家和哲学家普遍提倡意志自由和个性解放,笛卡尔所说的我思也是个体性的,因而以我思为基础就是以个体-主体为基础。美国学者弗莱德·R·多尔迈在总结现代性的历史时说:“在整个现代欧洲,有一种事实是个体具备对他们自律的意识,每一个人要求得到所有他人的尊重,他将别人视为自己的同类,或者看作是相互平等的;于是,社会便出现了,而且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由创造社会的个体意志的汇合之中。这种出现和个体主义的成功就足以证明:在西方社会里,个体主义是一种真正的哲学。”(3)的确,个性解放、意志自由、平等不民主理念是构成现代性的基本要素。然而被现代性所支配的历史运动能否实现如下理想境界——每个人都实现自己的个体性并被当作社会共同体的中心和目的?显然,现代性自我对立的品格注定了它无法彻底实现:主体-客体二分法是现代性的核心,它落实到人和人关系的层面上时意味着人也是人的客体,也要放弃自己的自立性即个体性,因此,在现代性和个体性间存在着本质性的冲突关系。萨特曾通过对注视-被注视关系的现象学分析发现:他人作为主体的注视使我成为对象,成为物,成为必须通过反抗注视——对注视进行注视——才能重获主体性的存在。(4)一个人只要被当作客体,就会沦为征服的对象,成为实现他人主体性的手段,所以,在被主体-客体二分法所支配的世界中,个体不可能普遍地实现自己的个体性。由于个体所面对的主体不仅仅是其他个体,还有以总体性名义出现的社会,因而现代性的自我对立品格又表现为总体性对个体性的压抑和消解。现代社会为了征服自然界建立起庞大的工业体系,为了将征服自然的成果在社会中进行高效率的分配,创造出全球化的市场体系,其结果就是人类生活越来越整体化了,也就是说,现代性的出发点虽然是个人,但结果却是建立起超越个人的庞大的生产-流通-消费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主体-客体的二分法就这样衍生出了整体-个体的二分法,个体的个体性要经常成为整体的整体性的牺牲品。一些西方学者指出:现代社会“倾向于为任何个人参加者扩大社会的总规模,使他的环境失去人性和失去个性。”(5)代表整体性的效率原则、消费主义、大众文化等造就出了千人一面的“单面人”即失去了个性的个体,并使试图反抗它的个体成为“局外人”。现代性最终面对的是悖论式的局面:以个体性为出发点的现代性由于其自我对立的品格消灭着个体性。
  2、家园悖论
  人筑居在自然界中,自然界是人类的家园。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原初事实。作为现代性的理论表述的主体性学说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尤其是在尼采宣告“上帝之死”前,自然界作为上帝的创造物仍然受到现代人的尊重。笛卡尔和培根这两个主体性哲学的创始人均对自然界心存敬畏。蕴涵在现代性中的一个命题是:自然界经过改造后是人类的家园。按照人的理想改造自然并不一定意味着对自然的纯粹暴力,因为人类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可以倾听自然的话语,尊重自然的秩序,实现自然界的内在可能性。在现代性诞生之初,对自然界的倾听和敬重仍是人类实践的重要品格。然而随着主体主义的高歌猛进,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自然界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以分析为基本特征的现代科学技术执着于对自然之物的分解,自然存在的丰富性和内在生命活力被日益忽略,人类视野中的自然物变成了一些抽象特征的集合,而建立在现代科学技术基础上的大工业生产则把这种忽略和分解转化为对自然界的全面暴力。自然界被迫丧失了作为人类家园的诗意,丧失了作为万物之母的尊严,沦为客体、对象、手段、质料、资源——人类欲望的牺牲品。对自然界的暴力在尼采说出“上帝死了”这句话后日益加剧:在诸神和上帝还未从人们心中退隐之前,自然界还受到宗教和神话的保护,而在诸神和上帝被技术理性杀死之后,自然界内的万事万物不再受到神圣者的保护,丧失了任何魔力,只能听任人类的宰割。(6)二十世纪的人类在征服、统治、剥削自然界上走上了极端:“大地及其大气变成了原料,人变成了人的材料,被设置为一有意识的目的。”(7)由于现代化大工业生产和全球市场经济体系是以精确的计算为基础的,所以,自然界的灾难就被一系列的数据转换遮蔽了,人类对于效率的狂热追求使之对毁灭性的危险视而不见:“但因为现代之思更加坚决地和排他地转变为计算,它将所有可利用的能量和‘利益’都集中在人如何能在宇宙空间中建立自身的计算上。这种类型的思将要抛弃作为大地的大地。作为计算,它越来越迅速地和执意地转变为对于宇宙空间的征服。这种类型的思本身已经是一种爆炸性力量,足以将任何事物摧毁为虚无。”(8)目前全球性的生态灾难——臭氧层消失、大气污染、气候异常、土地沙漠化、物种灭绝——都直接源于现代性所支撑的生存逻辑。这种逻辑正在毁灭着作为家园的地球村整体。所以,现代性中内蕴着毁灭家园的力量。即使它在表层上承认自然界是人类的家园,它所特有的主体-客体二分法也会使人类走上自毁家园之路。这就是隐藏在现代性中的家园悖论。
  现代性的两个悖论意味着它毁灭的不仅是人所面对的事物,还包括人自身。我们即使是单纯为人类着想,也应该超越现代性。人的自然关系与人的社会关系是统一的,人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然界,人就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人自身,自然界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所以,为了拯救整个世界,超越现代性并建立一种新的生存方式乃是人类的当务之急。这正如美国后现代世界研究中心主席大卫·格里芬所说:“尽管直至最近,现代一词还几乎总是被当作赞美之辞或当代的同意语,但是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抛弃现代性。事实上,我们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们及地球上的大多数生命都将难以逃脱毁灭的命运。”(9)


    二、 超越现代性:后现代主义的真谛


  在二十世纪中期左右,部分觉察到了现代性危机的人类个体开始反抗现代性,力图创造出新的生存逻辑、时代精神、话语体系。他们称自己为后现代主义者(postmodernist),“后”(post)表明了他们的立场——渴望生存在现代性统治的疆域之外,用不同的语言说话,过另一种生活。但是由于对现代性的理解不同,后现代主义者的反抗方式与生存逻辑也有很大区别。从总体上看,后现代主义运动有一个逐渐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这个过程的进展有两个标志:1、明晰地意识到了现代性的本质并且在本质性的维度上消解现代性;2、找到了超越现代性之后的生存逻辑和话语体系。(10)
  现代性的本质是以人为中心的主体主义,其核心是主体-客体二分法,而中心-边缘、征服-屈服、目的-手段等二分法都是由此衍生出来的。早期后现代主义者——海德格尔是个例外——基本上都没有把握到现代性的本质,因而他们只能以现代性的一些次生的二分法为反抗对象。他们反抗现代性的基本理由是:现代性在展开过程中产生了个体性悖论,大工业生产和跨国经济体系所形成的超级整体压抑着个体的个体性,中心-边缘和目的-手段的二分法实际上又将部分个体排除在真正的社会-历史过程之外,所以,人类需要再一次对个体进行解放。后现代主义者之所以要向整体和权威宣战,要求用彻底的多元主义代替整体主义/中心主义,就是为了将人从作为整体性的现代性中解放出来。这个阶段的后现代主义运动有两个特点:1、是一种本能的反抗;2、尚没有认识到现代性的本质。由于没有认识到现代性的本质而又要与现代性作战,所以,此时期的后现代主义者只能选择与现代主义“对着干”,其根本逻辑是“造反有理”,所采取的策略也只能是“凡是现代主义所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美国学者哈桑在其著名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照表中展示的就是这种二元对立逻辑:(11)
    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 
    形式                   反形式
    精巧/逻格斯                枯竭/无言 
    创造/整体化               反创造/反结构
    主从关系                  平行关系
    叙事/恢弘的历史              反叙事/具细的历史
    生殖的/阳物崇拜              多形的/阴阳同体
    偏执狂                  精神分裂症
    确定性                  不确定性
    超越性                   内在性
  显然,这种“对着干”的造反逻辑并不能提供真正有效的文化规则,更无法创造出全新的世道。正如精神分裂症并不比偏执狂更好一样,此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也无力提供比现代主义更好的文化前景。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反抗现代性时所采用的二元对立逻辑症源于主体-客体哲学,来源于现代性本身,所以,它在反抗现代性时人受现代性支配。正因为如此,包括利奥塔德在内的不少西方学者都认为这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仍停留在现代性的内部,实际上是“现代的一个组成部分”。(12)
  后现代主义运动的成长源于对单纯反抗阶段的超越。如果说初期阶段的后现代主义还只是与现代性的表层逻辑作战的话,那么,开始走向成熟的后现代主义则试图解构现代性的核心。在利奥塔德等学者看来,现代性的核心是一些元话语(元叙事),因而现代性的危机就是这些元话语的危机,而后现代主义则表达了对它们的怀疑和挑战。与现代性对总体性的推崇相对应,这些元话语首先是一些宏伟叙事(Grand Narratives):在其中充满了巨大的激情,历史的航程和目标已经确定,知识英雄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理想的历史境界,而芸芸众生则作为整体的分子默默支撑着这一切。利奥塔德说:“我将用现代一词来指示所有这一类科学:它依赖上述元话语来证明自己合法,而那些元话语又明确援引某种宏伟叙事,诸如精神辩证法,意义阐释学,理性或劳动主体的解放,或者财富创造的理论。”(13)后现代主义者对这类元叙事持彻底的怀疑态度,认为它们在新的时期内已经丧失了合法性,因为现代生活日益趋于碎片化:“叙事功能正在失去它的运转部件,包括它伟岸的英雄主角,巨大的激情及其远大目标。它逐渐消散在各种叙事因素的迷乱星云里,其中搀杂着叙事、指示、命令、描述等等的成分,而每一星云又按照它自身的语用学规律进行旋转。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众多星云的交接面上。然而,我们无须建立稳固的语言组合,已经建立的组合体制也不一定发挥交流作用。”(14)虽然这个推理本身有诸多可怀疑之处(如联合国的出现、世界经济一体化、大众传媒所产生的“地球村效应”都使新的元话语不断出现),但它至少表达了解构现代性核心的愿望。说到底,这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等于彻底的多元主义和个体主义,它消解的对象与其说是现代性的所有本质特征,毋宁说是现代性的一个维度——整体性。(15)由于现代性所支撑的整体也就是日益庞大的社会主体,所以,后现代主义对整体性的消解同时是对凌驾于个体和自然界之上的绝对主体的消解,而这显然具有积极意义。但是这个阶段的后现代主义有明显的欠缺:1、它虽然提出了现代性话语的合法性问题并力图在本质性的维度上消解现代性,却没有击中现代性的最基本内核——主体-客体二分法,因而依然只能把现代性的一些次生的二分法当作攻击的对象;2、它还仅仅停留在人与人关系的层面上,忽略了人与自然乃至人与存在整体的关系,这注定了它无法全面地审视和超越现代性。
  真正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的诞生有两个前提:1、认识到现代性的本质是主体-客体二分法,现代主义的本质是以人为中心的主体主义;2、找到超越主体主义的新的生存逻辑。只有做到这两点,人类才能既走出现代性的疆域,又不会到前现代性的老路上去。实际上,这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已经诞生——尽管还没有人以宣言性的话语宣告这个消息。其标志就是现在已经有不少学者认识到了现代性的本质并对现代性本身进行了批判。例如,《主体性的黄昏》的作者弗莱德·R·多尔迈就明确指出:“我们把现代主体性的兴起和以人为中心的个体主义,看作是可以避免的错误,然而却是人的解放和成熟里程中的一个阶段——尽管这一阶段的内在缺陷已经变得非常明显了。”(16)他认为主体主义的荒谬之处在于它自我矛盾的品格:“特别是在它与自然的关系中,解放的历史充满了一种统治的冲动”;“通过它们关于统治自然的理论,个体理性和我思主体成为人类中心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追求人类的至高无上或类的解放。然而,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统治的目的与人类在这一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难以相容。如果按照培根的说法,知识就是力量,那么,近代科学不仅增大了人与宇宙间的鸿沟,而且加剧了有权和无权之间的分化。”(17)所以,建立一种后主体性或后现代的生存方式是人类最紧迫的任务。在这一点上,美国后现代世界中心(center for a postmodern world)的学者们达成了共识。他们以现代科学为解构标本,发现了作为现代性核心的人类中心主义、主体-客体二分法、征服自然的学说,并且力图建立一种后现代的世界秩序。后现代世界观要求超越以人为中心的主体主义,恢复人与世界的统一性——万物共同在家的统一性。树木、飞鸟、野兽、人、锤子等世内万物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和目的。人在其中不应再扮演征服者、剥削者、统治者的角色,而是照料者和守护者。“这种后现代世界观的正式条件包括将人类,实际上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重新纳入到自然中来,同时,不仅将各种生命当成达到我们目的的手段,而且当作它们自身的目的。”(18)后现代的生存方式将恢复世界作为家园的诗意和尊严:“世界的形象既不是一个有待发掘的大仓库,也不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荒原,而是一个有待照料、关心、收获和爱护的大花园。”(19)他们的这些话语无疑会使我们想起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甚至可以将之视为对后期海德格尔哲学的回应。虽然后期海德格尔并没有为自己贴上后现代主义的标签,但他的思想显然属于广义的后现代主义范畴,而且,他是迄今为止最伟大最深刻的后现代主义者。他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一封信》和《林中路》等著作中指出现代性的本质就是主体-客体二分法,人在现代性的支配中以主体的身份面对并统治整个世界,世界则被人当作征服、统治、改造、利用、吞没的对象;这种逻辑反过来应用到人身上时,人就变成了人的对象、手段、资源,而这导致了“人的本性之死”;(19)由于主体主义使包括人再内的世界整体处于无保护状态,因此,人类、自然界、家园都处于毁灭的进程中——毁灭于现代性的暴力。所以,人类必须超越现代性并建立后现代的人性、时代精神、生存逻辑。只有经过从现代到后现代的根本转折,人、自然界、世界才能获得拯救。海德格尔认为要超越作为现代性核心的主体主义,人应该回忆起更广义的主体性:按照古希腊的学说,所有存在者都是自立的主体,人不过是无数主体的一种;作为会思想的主体,人应该珍重和保护其他主体的主体性并在这种保护中显示出自己的独一无二性。人由统治、征服、摧毁客体的主体升华为守护其他主体的主体,乃是人性的最根本转折。由此而生成的乃是后现代的新人性。海德格尔对新人性做了富有诗意的规定:“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守护者”。(20)守护者不再把世界理解为对象,而是理解为他和其他存在者共同拥有的家园。人与其他存在者的关系是同一家庭中不同成员之间的关系。如果说人在这个大家庭中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只能是:他既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又是家园的守护者。守护家园,守护家园中的万物,守护天道的运行,守护大地的馈赠,是后现代人的根本使命,也是后现代人的主动性所在。后现代人与现代人有完全不同的形象:现代人是征服者,而后现代人则把守护世界的动姿投射在天地之间。作为照料者和守护者的后现代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居住的原始意义就是对存在的积极守护:“古词bauen说出了人的存在是在人的居住这一范围内,然而它也指出了人的存在是珍爱和保护,保存和照顾,特别指耕种土地,种植葡萄”。(22)显然,这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的实现意味着全新的生存逻辑,意味着人性的自我超越。它不是存在于现代性裂缝中的短暂反抗,而是开创新时代的持续行动。只有理解到这个层面上,才能真正理解后现代主义的意义和真谛。
  真正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实际上就是超现代主义。它所呈现的是守护和照料家园的逻辑。由于守护和照料家园是一个永恒的事业,所以,真正的后现代主义将是只有开端而无终点的运动。作为家园的照料和守护者,后现代人——真正的新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人性。虽然现在我们距离这个境界还很遥远,但从现代向后现代的转折已经开始,我们正处于走向新时代的途中。这意味着希望。


    注释:


    (1)(11)(12)(13)(14)《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第162页,第118-119页,第50页,第25页,第26页。
    (2)(20)(21)转引自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143页,第65-90页,第226页。
    (3)(16)(17)[美]弗莱德· R·多尔迈《主体性的黄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前言第3页,前言第1页,第13页。
    (4)萨特《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出版,第376页。
    (5)《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54页。
    (6)在神话中,万物皆有灵魂、魔力、尊严,人在面对他们时也怀有广义的伦理意识,一旦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伤害了其他存在者,就必须感恩和忏悔。参见[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出版,第219-230页。
    (7)(22)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101页,第133页。
    (8)Martin Heidegger ,ON THE WAY TO LANGUAGE, Harber&Row Publishers,1971,pp.84.
    (9)(18)(19)《后现代科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出版,序言第16页,第39页,第121页。
    (10)本文所说的后现代主义的不同阶段主要指的是逻辑上的划分,而不是一个时间范畴。
    (15)现代性既有强调整体性的一面,也支撑着源于启蒙时代的个体主义,而这两者并不是完全统一的。后现代主义所反对的是过分推崇整体性的现代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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