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与方法
纵观近三十年全球范围内刑事诉讼模式的发展,呈现出从传统的对抗式诉讼模式、纠问式诉讼模式转向合作式诉讼模式的趋势。我国《刑事诉讼法》于2018年正式确立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树立了合作式诉讼模式的中国范式。目前,这一全球范围内刑事诉讼模式的转向尚未形成统一表述,
合作式诉讼模式是既区别于又依赖于对抗式诉讼模式、纠问式诉讼模式之外的一种诉讼模式。传统刑事诉讼模式的基本构造表现为控辩审三方的三角形关系,控辩双方对抗、法官居中裁判。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的出现,意味着控辩审三方突破了传统的对抗或纠问关系,走向合作关系。一方面,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具有相对独立性,控辩双方依法达成“协议”就几乎具有结案效力。熊秋红教授梳理了诉讼模式的历史沿革,其提炼出的“第四范式”的理论命题正是合作式诉讼模式的表现。
我国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既植根于本土实践,又借鉴了域外经验。
比较研究之目的是发掘域外经验,较为困难的是搭建一个比较框架,或曰“坐标系”,来作为评价的基础。比较方法存在宏观比较与微观比较之分。宏观比较是“整个法律制度或整个法系的比较”,
本文旨在探寻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的域外经验,是对一项具体制度的微观比较研究。本文的所谓微观比较法,是对传统诉讼模式理论进行解构,建立一种多重维度的考察方式,以揭示更多的制度细节。微观比较法可以避免比较研究落入单纯罗列式对比的窠臼。虽然单纯罗列式对比可以发现具体规则之间的相似与差异,但是无法呈现规则之间的融贯度,亦难以评判各个规则的孰优孰劣。深化的比较研究应当建立在事先明确的基础框架和标准之上。框架理论中最基础的是诉讼模式理论。诉讼制度的比较研究从起源之初,就未曾跳出诉讼模式理论的荫蔽,后者是前者不可离手的“拐杖”。诉讼模式理论起源于十二世纪的对抗式与纠问式的区分,这一理论历经埃斯曼、帕卡、格林菲斯、达玛什卡和洛奇等学者的研究而逐渐发展。然而,以上学者提出的诉讼模式理论仍偏向宏观,难以横向比较各国的某一类具体制度细节。
有鉴于此,本文采用微观比较的方法,从司法价值、诉讼结构、具体规则三个层面来考察九个主要样本国家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简言之,通过对传统诉讼模式理论进行解构,重新搭建一个在细节上更丰富的比较框架,以捕捉不同国家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的具体细节,从而在多维层面上反思我国的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纵观诉讼模式的理论发展史,诉讼模式的区分标准不外乎两个向度:第一个向度关注形式标准,即司法权力组织论或诉讼结构论。这一标准原初表现为对抗式与纠问式的二元区分,达玛什卡将其延伸至官僚结构等权力组织的系统分化。
本研究融合本土视域与域外视角,重新审视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厘清制度谱系,系统比较域外经验,以期推动我国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体系化完善。从样本来看,本文选取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九个国家,涵盖了不同的司法制度背景。例如,对抗制的代表国家如英国、美国、加拿大;纠问制的代表国家如德国、法国、俄罗斯;混合制的代表国家如意大利、阿根廷。这些国家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确立较早,相关规则较明确。为扩展研究视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相关制度情况也有涉及。
二、合作式刑事诉讼的全球化趋势
全球范围内刑事诉讼制度的发展,最引人注目的是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的扩张适用。早在2004年,美国学者兰格教授就率先捕捉到辩诉交易制度的全球化现象。
(一)英美法系:从对抗式转向合作式
英国、美国和加拿大的法律制度属于英美法系,奉行对抗式司法。但是,辩诉交易等协商结案制度的出现逐渐使上述国家从对抗式诉讼转向合作式诉讼。美国辩诉交易的实践可追溯至1880年,但直到1928年,莫利撰写的“消失的陪审团”一文面世,辩诉交易才进入公众视线。
英格兰和威尔士至今仍不存在法律层面上正式的辩诉协商制度。多数法官和律师都认为辩诉协商制度充满了美国气息,普通人视之为被追诉人脱罪的捷径而嗤之以鼻。法官几乎享有绝对的量刑裁量权,检察官一般无权提出量刑建议。
加拿大的辩诉交易制度经历了从被官方批评、排斥到被官方认可、推广的历程。
(二)大陆法系:从纠问式转向合作式
德国、法国、意大利和阿根廷等国家的法律制度属于大陆法系,刑事司法制度具有浓厚的纠问式特点。但是,这些国家陆续确立了辩诉协商等相关制度,逐渐从纠问式诉讼转向了合作式诉讼。德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出现辩诉协商的实践。直到1982年被一篇匿名文章披露,辩诉协商制度才引发公众讨论。
法国主要存在三种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降低起诉(Correctionalisation)、量刑协商/刑事处罚令(Composition Pénale)和认罪协商(Comparution Sur Reconnaissance Pre Alable De Culpabilite)。后两种制度因包含协商和认罪因素,都曾被类比为辩诉交易制度。1999年,法国通过修改《刑事诉讼法》第41条引入量刑协商制度,规定轻刑案件免予起诉,处以罚金、社区服务等措施。2004年,法国再次修改《刑事诉讼法》第41条,引入庭前认罪协商制度,其适用快速审理程序。自2001年至2009年,适用刑事处罚令的案件数量增长了48倍。
意大利于1989年通过了新的《刑事诉讼法》,在常规审判程序之外共有三种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分别是刑事处罚令、辩诉交易(Patteggiamento)和简易审判程序(Giudizio Abbreviato)。
阿根廷在1997年通过修改《刑事诉讼法》引入了辩诉交易制度。虽然阿根廷的辩诉交易制度较为接近美国模式,但在案件类型、协商时间等方面仍然存在差异。据布宜诺斯艾利斯市2000年上半年的统计数据,辩诉交易制度在轻刑案件中的适用率为22%,在普通刑事案件中的适用率为52%。
俄罗斯在2001年修改《刑事诉讼法》时引入了一项认罪简易程序,确立了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
(三)中国范式:从审问式转向合作式
我国《刑事诉讼法》于2018年正式确立了认罪认罚从宽制度。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发布的《关于适用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指导意见》(下称《指导意见》)第33条指出,“人民检察院提出量刑建议前,应当充分听取犯罪嫌疑人、辩护人或者值班律师的意见,尽量协商一致”。学者们认为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推动了我国刑事诉讼开始转向合作式,形成了具有我国特色的合作式诉讼模式。例如,陈卫东教授指出,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一项重要价值是探索一种非对抗式的诉讼格局。
认罪认罚从宽制度顺应了合作式诉讼模式的全球化发展趋势,同时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概括而言,在制度生成方面,按照自上而下的制度设计主动引导实践,而非由实践倒逼立法;在价值层面,重视公正价值的落实,而非一味追求诉讼效率;在司法结构论层面,尊重法官职权,而非放任控辩协商;在具体规则层面,注重与既有诉讼制度的衔接,等等。随着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适用范围扩大,有学者认为这一制度存在潜在风险。鉴于域外多国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确立时间较早,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在推动我国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完善的过程中,有必要纳入比较法层面的考察。
三、司法价值论层面:合作式刑事诉讼的多元价值谱系
司法价值论关涉一项制度的功能、目标和理念。针对各国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从制度功能来看,存在“政策实施型(立法主动)”与“纠纷解决型(实践推动)”两种模式;从制度目标来看,存在“正当程序型(人权保障)”与“犯罪控制型(效率优先)”两种模式;从制度理念来看,存在“恢复性司法(修复改造)”与“惩罚性司法(惩戒威慑)”两种模式。若单独观察不同的价值模型,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然而,若综合考虑特定价值的历史脉络和制度语境,不同的价值导向确实存在优劣之别。
(一)制度功能:政策实施型(立法主动)vs纠纷解决型(实践推动)
“政策实施型”模式下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是为了实施特定的司法政策,具体的政策内容在不同国家的体现不尽相同,这种模式具有主动性、积极性、引导性的特征。我国的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和意大利、阿根廷、法国、俄罗斯的相关制度都是通过主动改革,并由立法确立,均属政策实施型,制度功能发挥的整体效果更好。
“纠纷解决型”是为了实现司法系统解决刑事纷争的功能,具有被动性、消极性、回应性的特点。英国、美国、加拿大、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等传统对抗制国家的辩诉交易制度都是由实践自下而上推动立法确立,亦属这一类型。虽然德国的司法制度属于纠问制传统,但辩诉协商制度却是实践先行,同属纠纷解决型。除却细微差异,美国和德国都曾面临严重的案件积压问题,以致原有诉讼程序陷入困局,实务中不得不探索合作机制来提高效率,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立法逐渐认可了实践中已悄然盛行的辩诉交易制度。上述国家的早期实践由于欠缺法律规制而引发纠纷和质疑,官方迫不得已才通过司法或立法的方式予以回应。
虽然德国在1970年已经出现辩诉协商的案例,但是直至1982年才引发公众讨论。此前,控辩审三方心照不宣地进行辩诉协商的实践已长达十年之余。1987年德国联邦宪法法院通过判例明确了辩诉协商制度并不违宪,1997年德国联邦最高法院通过判例明确制度具体规则,直到2009年才将辩诉协商制度纳入德国《刑事诉讼法》。
就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而言,“纠纷解决型”引发制度滥用和脱离监管的风险更高,故我国采取的“政策实施型”模式具有比较优势。
(二)制度目标:正当程序型(人权保障)vs 犯罪控制型(效率优先)
“正当程序型”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的首要目标是优化刑事诉讼程序,为被追诉人提供更多的权利保障空间,而非一味追求打击犯罪的效率。我国和法国同属该类型。法国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虽然考虑了打击犯罪的效率,但重点在于实现轻刑案件的程序分流以及限缩刑罚扩大化适用的目的。我国的认罪认罚从宽制度亦是为了促进刑事案件的繁简分流,而非优先追求诉讼效率。首先,被追诉人认罪认罚且同意适用简易程序或速裁程序,使案件能够从简从速审理,前提是尊重被追诉人的程序选择权。
“犯罪控制型”的首要目标是提高打击犯罪的效率,美国、德国和阿根廷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同属该类型。美国的辩诉交易制度是追求打击犯罪效率的典型代表。美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掀起“禁毒战争”,从1962年到1968年,加利福尼亚州的成人毒品犯罪案件数量增长了十倍之余;从1964年到1968年,洛杉矶地区重罪案件的陪审团审判平均时长从3.5天增加到7.2天。
从1970年到1990年,德国的刑事案件数量积压严重,加之刑法打击范围扩大化,控辩协商制度主要用于解决税务犯罪、环境犯罪、毒品犯罪、跨境犯罪和白领类经济犯罪等复杂案件。
从1990年到2000年,阿根廷的刑事案件数量出现爆发式增长。在此期间,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刑事案件数量翻了三倍,故1997年修改《刑事诉讼法》时引入辩诉交易制度主要是为了提高诉讼效率,防止因诉讼资源不足而无法落实刑罚的惩戒功能。在阿根廷,认罪协议仅作为供述使用,辩诉交易制度偏重效率。
意大利的辩诉交易制度属于“正当程序型”与“犯罪控制型”的混合。意大利于1988年修改《刑事诉讼法》时引入辩诉交易制度,主要是为了解决案件积压的问题,避免惩戒来得太迟。据统计,普通刑事案件的庭审延期已长达十年甚至更久。
比较而言,我国采取“正当程序型”模式具有比较优势,减少了为追求诉讼效率而牺牲公正的风险。应当谨慎地防止将认罪认罚从宽的制度目标误读为效率优先。从政策背景来看,这一制度初衷是为了落实“从宽”政策,是在坦白从宽的基础上使“以从宽激励合作”的制度规范化。唯有充分尊重被追诉人的基本诉讼权利,才能保障被追诉人认罪认罚的自愿性和合法性。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必须弱化对诉讼效率的追求,强化对人权保障的落实。以美国为代表的“犯罪控制型”模式可能损害司法公正,易引发无辜者虚假认罪、有罪者规避处罚等问题。这也是加拿大、英国、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等国家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一直试图与美国的辩诉交易制度划清界限的原因。
(三)制度理念:恢复性司法(修复与改造)vs惩罚性司法(惩戒与威慑)
我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法国等国家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偏重落实“恢复性司法”理念。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初衷是贯彻落实宽严相济政策中的“宽缓”政策,激励被追诉人化对抗为合作,减少社会对立面,而非为了惩戒和威慑。法律给予被追诉人从宽处理的考量在于,被追诉人认罪认罚被视为其主观恶性小、悔改态度好、容易接受改造的具体表现之一。法国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主要适用于轻刑案件,为实现去刑罚化的目标,处罚方式包括罚金、社区服务、赔偿损失等非监禁刑措施。
“惩罚性司法”理念下的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优先重视惩戒与威慑。一项具体制度的理念取决于其现实背景及创设初衷。因旧有司法程序打击犯罪的效率严重不足,美国、德国、意大利和阿根廷等国家引入合作式刑事诉讼制度是为了发挥刑罚的惩戒与威慑功能,避免因司法资源不足而放任犯罪,防止犯罪分子逃脱制裁。虽然意大利《宪法》规定刑罚之目的是再教育,
概言之,从国家与被追诉人关系之视角来看,“惩罚性司法”理念体现为一种斗争关系,强调惩戒与威慑;“恢复性司法”理念表现为一种关爱关系,重视化解矛盾,保护被害人,主张对罪犯去刑罚化和修复与改造。抛开理想色彩,“恢复性司法”理念既体现了国家与被追诉人之间宽容的一面,也蕴含被追诉人与被害人之间和解的一面,代表了刑事诉讼制度的文明发展趋势。
来源:《法制与社会发展》(本文为文章摘录版,如需引用,参阅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