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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坤:仇镜心态论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8-06-27 10:38  点击:5346
  人眼是身体的一部分,因此,人不能看到自己的全部,特别是不能看到脑袋、更看不到眼睛自己,这决定了人必须借助外物来认识自己。最早的可以用来作为“自我认识工具”的外物是水。据说古人是借助水来“美容”的。至今苏州的灵岩山上还有一口井,名曰“西施井”,据传灵岩山是当年吴王的专用“招待所”,“西施井”仍西施美容所用,实为西施的镜子。据说中国古代早在商代就能生产铜镜,到汉代,制造铜镜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此可见中国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这是说人的“物理形象自我认识”。人的人文形象自我认识也是如此,也要通过他在的东西才能显现出来。因为作为认识主体的“我”与认识对象的“我”之间存在潜意识中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妨碍了正确的自我认识,就如同眼睛的盲区一样。我把这种外在于认识主体的人文世界也作为一种特殊的镜子,称为“人为镜子”。

  从镜子(物理的、人文的)中发现自我形象,是人的特有的能力,这种能力产生了两种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人与镜子的关系。让我从第一种关系说起。


  人与自我的关系是通过镜像而形成的,以镜像为中介所产生的一种关系。人通过镜像认识自我的同时,就会有意识地对以镜像为载体的自我进行评价,从而产生人与自我的关系。处理人与自我的关系的态度可以分为理性与非理性两种。


  理性的态度是在自我欣赏的同时,看到自身的弱点,同时进行“美容”,不断改进自己。理性的样板是唐太宗。魏征其实是唐太宗的一面镜子,唐太宗时时在他面前照自己,不断完善自己。魏征曾经对唐太宗说:“自顷海内无虞,远夷慑服,志意盈满,事异厥初。高谈疾邪,而喜闻顺旨之说;空论忠谠,而不悦逆耳之言。私嬖之径渐开,至公之道日塞,往来行路,咸知之矣。”(唐吴競:《贞观政要》)他还曾当面批评唐太宗拒谏。人们常表扬魏征是一面好镜子,当然没有错,但是人们常常忘却了唐太宗本人理性的作用,正是这种理性地对待自我的态度,才会有魏征。如果换一个人,魏征很有可能也成为诌臣,或者干脆被“砸”了——例如比干P大将军。


  非理性的态度是其两极:自恋和“自憎”。自恋的样本是希腊的美男子那喀索斯。那喀索斯是古希腊的一位神,他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女神厄科向他求爱,遭他拒绝后幻化而成为回声女神。这事引起诸神对那喀索斯的不满,于是决定惩罚它。诸神对那喀索斯施术,使他只爱恋自己在水中的“镜像”,以致他最后憔悴而死,成为水仙花神。不过,自恋者并不多,因为人没有那个资格:即使你是同性中的“美冠军”,你也不具备异性的美,你还得仰慕异性之美。这就是上帝的英明之处。


  自憎者不多见。但是看到镜子里的不美的形象,产生不悦感却是人之常情。此不悦感走向极端就会影响另一类关系:人与镜子的关系——仇视镜子,甚至于砸镜子。


  这样的事在中国古代太多了:商纣王之于比干,隋炀帝之“金瓜击顶”,朱元璋之廷杖等等,都是仇视镜子之举。他们固然诛杀了自己的大臣,但是从制度意义上看,他们其实砸的都是自家的“镜子”。毛泽东之于梁漱溟,也是此类。反右、文革,更是“砸镜子”的全民运动,要砸掉一切“真正的镜子”,只留下伪镜子——山呼万岁的红卫兵——那些不真实地反映自己形象的镜子。中国古代的言谏制度是一种真正的“镜子制度”,它的作用就在于照出帝王的过错。现在我们没有这种“制度镜子”了。我们的XCB其实是“自恋部”,它只会自我表扬。如果从功能上来说,它是“砸镜子部”——因为它在自我表扬的同时消灭一切不同的声音,正是不同的声音才是“人文镜子”。社会要进步,要少犯错误,我们应当将它改造成“镜子部”。如果我们有一个“镜子部”,而不是“砸镜子部”,我们的许多错误都可以避免,起码像死几千万人那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全民讨伐卡弗蒂这样的事也不可能发生。


  伪镜子的害处比没有镜子还要坏,因为它给您错误的信息,建立在错误信息基础上的决策不犯错误纯粹是偶然。在鉴别真假镜子这方面,我们中学里学过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邹忌为我们树立了榜样。邹忌的妻、妾、客都说邹忌比徐公美,但是他在“实证研究”了以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他进一步分析其中的原因,始知“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于是入朝见威王,将这一道理告诉齐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建立“镜子制度”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镜子当然是说真话的人,是一面“人文镜子”。正是建立了这一人文镜子,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在自己的朝廷内就将敌人慑服了。(《邹忌讽齐王纳谏》,《战国策·齐策》)


  唐太宗深知人文镜子的好处,在一代名臣魏徵死后,唐太宗悼念他时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想想那些个大宣传家、那些个余秋雨之类,都不过是国之“客”,其颂扬之辞,实毁我国基也!


  对于个人是如此,对于民族、国家亦复如此。通常西方人(这里的“人”指民族或国家)都爱镜子,东方人则仇镜子。我曾在前面的“永坤推荐”里推荐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告诉我们,美国人对于骂他们的人大加奖赏,美国并且有专门的研究机构专门找自己的问题,此类研究机构就是一面“人文镜子”,现代的人文镜子。在一定意义上说,西方的民主制度本身就是一面大镜子。在全球化时代,任何国家与民族都“互为镜子”,国际舆论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镜子。


  东方人呢?只愿意看虚假的“自我美像”,陶醉于“自我美像”,如果谁揭我之短——照出我的真相,谁就是我的敌人。这当是东方人落后于西方人的重要人文原因。


  镜像中的形象有美有丑,在镜像中自我鉴定的结果之一就是丑陋。“丑陋”是一种令人不快的镜像,也就是人在镜中自照时所获得的负面性感知。认识自己的丑陋需要一种自我否定能力。


  “丑陋”作为自我鉴定的基本术语,起源于一本叫做《丑陋的美国人》的书,它由美国作家W•莱德勒、E•伯迪克所著,书里充满了对美国外交人员的自大傲慢的抨击。据说,美国国务院曾对此加以深入研究,确认它是“确实刺激思想”的好书,并要求本国外交人员人手一册,仔细阅读和深刻反省,以期修正民族性的各种弊端。(朱大可:《没有哪个民族国家是完美的乌托邦 ——从《丑陋的日本人》说开去》,《文汇读书周报》2008年6月13日。[日]高桥敷:《丑陋的日本人》王新民译,古吴轩出版社出版。)


  日本文化人类学家高桥敷受到美国人鼓舞,于1970年推出《丑陋的日本人》,以其在南美洲生活八年的见闻和感受,揭露生活在本土的日本人的种种弊端,作者以为此举能够引发本国国民的深刻反省,却出乎意外地遭到了激烈围攻。“你还算个日本人吗?”“滚出日本去!”各种非难和威胁铺天盖地。作者甚至为此数度隐姓埋名,以免遭杀身之祸。


  前些日子刚刚仙逝的中国人柏杨步高桥敷之后,1980年代在台湾发表《丑陋的中国人》后,其“待遇”与高桥敷相同,遭到了台湾民众的狂热攻击。在1980年代的中国大陆,当时正值对文革的反思阶段,柏杨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但是这一反思昙花一现,中国人固有的文化劣根性报复性反弹。对于民族自我反省的文字抱有前所未有的敌意。更有什么委员、代表提出要立法惩治“汉奸言论”。这次对于CNN、和那个著名美国艺人的全民性讨伐、网民笔下的汉奸帽子满天飞等等都是典型的“仇镜”文化表现。甚至连知识界也背叛了反思传统,指斥柏杨知识欠缺,实为沽名钓誉之举等等,似乎只有余秋雨之类才是文化人。


  对此,朱大可先生称之为“远东文化共同体的‘镜像综合征’”,它的感染范围几乎囊括了中国、日本、韩国等所有东亚国家。它的共同症状,就是恐惧自己在批判性照镜中的形象,并且竭力指责镜子的低劣,进而打碎镜子,消灭所有那些真切的文化镜像。这是19世纪以来后发国家的集体性精神病症,它以“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名义,终结一切自我治疗的程序。(朱大可:《没有哪个民族国家是完美的乌托邦 ——从《丑陋的日本人》说开去》,《文汇读书周报》2008年6月13日。[日]高桥敷:《丑陋的日本人》王新民译,古吴轩出版社出版。)


  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一个民族或国家没有这样的“人文镜子”(中国古代的“人文镜子”是君主个人的),因此文化进展缓慢。在现今全球化的时代,不同的文化共存于世,相互之间其实都起着“镜子”作用。正是这种镜子照见了每一个文化原先看不到的种种缺陷,正是这种镜子促进了文化的加速发展。当然,其前提是文化主体对于“镜子”的尊重。一个仇视镜子的民族无疑将日益落伍。


  尊重镜子意味着文化反省、批判和改造的能力。对于现代国家而言,尊重镜子将产生无穷的文化创新能力,它将自己在外部世界的“负面镜像”化为文化进步的资源,为我所用;相反,一个仇视镜子的民族,则将照出“负面镜像”镜子——其实就是整个真实的外部世界——作为敌人,成为前进的阻力。任何文化都有优的一面,也有劣的一面(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并不否认文化体本身存在优劣,例如,专制文化总不如民主的文化,吃人的文化总是劣于尊重人的文化),因此,任何文化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优点。问题在于,前进需要找到优点还是发现“丑陋”?答案非常清楚,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就在于发现丑陋。那种以爱国自居,追随流俗、诌谀权力的人其实是文化进步的最大障碍之一。说他是障碍,因为他有文化的虎皮,他会说,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而后官方会把他捧上天。要警惕“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成了真理”这一“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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